两个人一起干活,效率和速度大大提高,等到天黑,不仅今天的工作干完了,连带着明天的也都干完了。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加班。
栎阳公主两眼无神地趴在桌子上,感觉身体被掏空。
“阿父,你太过分了。”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委委屈屈,“我明明是想来安慰你的。”
现在,她才最需要安慰。
“很累吗?”
嬴政握着女儿的手掌轻轻揉捏,“其实也没有分给你很多折子。”
都是能用来给她练手的。
再者,都没有前段时间她给她的大才们鸿雁传书时写的字多。
“明明就有很多!”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赖唧唧地歪在他身上,“阿父如今才二十来岁,正是当打之年,可我却只是个孩子呀!”
谁家孩子四岁上班啊?
就算工作量其实也没有大到她受不了的程度,但是,她又不是她爹这种工作狂,真的没有那么热爱工作。
压榨童工是不人道的!
嬴政:“……”
通过批阅奏折来将负面情绪发泄出来的秦王此时此刻难得觉得有些心虚,于是栎阳公主享受到了来自于秦王的“体贴”,连吃饭都不用自己动手的那种。
知韫愉悦地眯眼。
虽然自从她的手指灵活到能抓住勺子之后,就拒绝了郑菁或宫人喂饭,但现在可是祖龙在哄她吃饭诶!
糟糕,她的血条空了。
栎阳殿下迷迷糊糊地用过宵夜,迷迷糊糊地沐浴更衣,迷迷糊糊地抱着抱枕在床上打滚,时不时笑几声。
“……你又笑甚?”
嬴政披散着半干的长发,无奈地看向嘿嘿傻乐的女儿,“方才不还嚷嚷着累坏了?眼下怎么还不歇息?”
吵得他都不能专心看书。
“我高兴嘛!”
秦王的床榻宽阔,一不留神就翻滚到角落的知韫又滚了几圈才重新回到秦王的身侧。
“阿父,其实我很爱工作。”
被冲昏了头脑的栎阳殿下瞬间就忘记了方才的怨念,明澈的杏眸满是期待,“以后都可以像现在这样吗?”
只要有酬劳,她可以!
嬴政:“???”
他沉默了一下,灵魂发问,“所以,现在的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当然是啊!”
小姑娘捧着脸颊,笑嘻嘻道,“不过既然阿父需要我,那当然要来为阿父分忧呀,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嘛!”
她趴在床上,戳了戳嬴政的手臂,“我都不要阿父给我俸禄,只要阿父哄我就可以,真的非常非常划算呦!”
“真的?”
嬴政唇角微勾,“那每年府库中倒是省却不少钱粮,确实划算。”
“当然划……啊?”
正准备拍掌附和的知韫突然止声,犹豫了一下,她小声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说的俸禄不是那个俸禄?”
她只是可以不要加班费啊!
一张嘴就要赔进去她所有的岁俸,什么哄哄,竟然这么值钱?!
“阿父,你是秦王。”
栎阳殿下语重心长,“对于人才,身为秦王怎么能吝啬钱粮呢?尤其是我这种年幼的、可塑性强的、心向大秦与秦王的人才,更应该要好好呵护才对呀!”
“如何呵护?喂你用膳?”
秦王挑了挑眉,提醒道,“再过几个月,你就要五岁了。”
“五岁也是孩子啊!”
她振振有词,“我的要求又不多,周岁前都是阿母在照顾我,那阿父也如阿母一般照顾我一年,很公平!”
“然后让史官在秦史上记一笔,栎阳公主年五六岁,仍需秦王悉心照抚如待襁褓婴孩?”
他抬手点了点女儿的眉心,哼笑道,“我自然是觉着无妨的,反倒是你,真的不会觉得丢脸、感到后悔么?”
知韫:“……”
那还是算了吧。
若真让史书记上一笔,回头促狭的后世乐子人不得嘎嘎乐?
她也是很注重形象的。
“阿父你真的好过分哦,为了伤敌一千,竟然不惜自损八百。”
她甚是怨念地嘀嘀咕咕,“你可是我的阿父,咱们父女俩一起被记下来,难道丢脸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吗?”
“我为何丢脸?”
嬴政轻笑,“只是疼爱孩子罢了,难道这也是我的过错吗?”
“……哼!”
栎阳公主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嬴政见此,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时间不早了,睡吧,明日还要去雍城。”
“哦。”
聊天越聊越精神,知韫现在倒是不太困,随意应了一声,仰着脸看他的神色,“阿父,你真的想去吗?”
嬴政微怔,沉默不语。
“这重要吗?”
他眼睑微敛、声音极轻,似乎是在问她,又似乎是在问自己。知韫没有说话,他却已经自己给了自己答复。
“这不重要。”
他不只是嬴政,更是秦王。
幽生母于离宫,有违孝道,不利于秦王和秦国的形象,应改之。
“怎么会不重要呢?”
知韫支着下巴,小声道,“阿父是人,如何能做到全然理性呢?若是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不逼着自己去做不愿意的事儿,难道不是一件很委屈的事情吗?”
“委屈?”
他淡淡道,“委屈就可以不去做了吗?”
“这倒也是。”
她思索了一下,遗憾道,“世人总爱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身为子女,跟父母谈委屈似乎就是不应该的事,总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举着孝道的大旗,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叽叽歪歪。”
亲生母亲联合情人和私生子要弄死自己,搁谁身上都得气炸。
嬴政看她,“那你还问我?”
“这天底下的道理,难道就只有应不应该,却没有想不想吗?有时候,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知韫哼了哼,“若我是臣子,自然要劝谏秦王以大局为重,诸事为秦国计。可我是阿父的女儿,难道也要不顾父亲的委屈与苦闷,来劝他一忍再忍吗?”
她嘟囔道,“又不是关乎秦国存亡的事情,名声而已,左右咱们秦国都被骂了几百年,也不差这一回。”
嬴政:“……”
他没忍住勾了勾唇,“能不被骂,自然是不被骂的好,再者,荀子不是教导你要施行德政、行仁义之道?”
“这又不冲突。”
知韫理所当然道,“治国能安民、不使黎庶受冻馁之苦是德,临阵能致胜、不使将士枉死也是德,余下的,不过是君王私德而已,就算任性一回又有何妨呢?”
跟她讲私德,就找对人了。
她的历任前夫,有哪一个是道德高尚之辈?这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的,也不能指望她出淤泥而不染吧?
“依我看,阿父的道德水平实在是还有很大的降低空间。”
栎阳公主活脱脱一个佞臣嘴脸,跃跃欲试地想要蛊惑秦王,“勇敢点,直接告诉他们,寡人无德也!”
道德绑架,通通滚粗!
“……跟谁学的?”
正因女儿的关心而心中熨帖的秦王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这还用得着别人教吗?”
知韫诧异地看他一眼,很想问他对她是不是存在什么误会。
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跟楚国学的啊,他们不是总喜欢说什么我蛮夷也么,多好用?”
无赖有无赖的好处嘛。
“是么?”
秦王幽幽道,“可我觉得我是有道德的,不想学楚国蛮夷。”
“那行吧。”
栎阳殿下虽然有点小小的遗憾,但还是选择支持自家亲爹。
“既然如此,那为了心里舒服些,咱们就往好处想想嘛。”
知韫立时就换了口风,“虽然大母受嫪毐蛊惑而做下错事,但她一惯就是个糊涂的人,或许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下的事情的后果。再者,阿父年少时,毕竟也是与大母共患难过的,相依为命的情分总是不一样。”
多想想从前的美好回忆,是不是找回一点旧日情分了?
“你很有经验?”
嬴政眉眼舒缓,看着她迅速找出若干个原谅赵姬的理由。
“我当然有经验啊!”
栎阳公主目光幽幽地看向秦王,“阿父,你难道忘了我小时候也是同样的被父亲丢下不管、和母亲相依为命吗?”
嬴政:“……”
“也不晓得是谁家的小可怜,长到周岁才第一次见到父亲呢!”
她阴阳怪气,“这是谁呀?一点头绪都没有呢,真是好难猜哦。阿父,你知道吗?”
嬴政:“……”
秦王哑然,无言以对。
“是我之过。”
他诚恳道歉,“是我未曾尽到为人父的责任,叫你受委屈了。”
“……当然是阿父的错!”
小姑娘骄矜地扬起下巴,“我难道是这么好哄的小孩吗?哼,我才不会就这样原谅阿父呢,除非阿父现在、将来都最最最爱我,要不然,这件事我要记一辈子!”
嬴政失笑,“好。”
“这还差不多。”
知韫轻哼一声,又好奇道,“茅焦究竟是如何劝谏阿父的?竟能让毅师遣人来寻我回来?”
史书上说法不一样来着。
秦王脸色一黑。
“他说我车裂假父嫪毐,不仁;杀年幼弟弟,不友;软禁生母,不孝。”
他气得咬牙切齿,“区区嫪毐,也配称寡人之假父?寡人诛杀谋逆之辈,竟成了商纣、夏桀一般的昏君?!”
真是好一个亢直之臣!
如此侮辱于他,他不仅不能杀,还要听从他的劝谏、赐予他厚赏!
知韫:“???”
茅焦这家伙真这么说话?刘向的《说苑》竟然不是全部乱编?
栎阳公主沉默几许,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作甚去?”
正向女儿告状的秦王汹涌的怒气被打断,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我找人套他麻袋去!”
栎阳殿下炸毛,“他不是讲孝道吗?那正好,我这个做女儿的来替阿父出一口恶气,正符合他口中的孝道!”
劝谏不能好好讲道理?
上来就人身攻击,这是劝谏,还是踩着秦王来博青史之名?!
她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秦王:“……”
原本的恼怒立时烟消云散,心里暖洋洋的,唇角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不可控制地上扬,简直压都压不下去。
不过,他得先哄好女儿。
女儿愿意为他出气是好,但总不能真让她背上不好的名声。
跳梁小丑,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