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恨

黑云倾压在宫城之上，大雨倾盆而下，敲得房瓦石砖噼啪作响。赖名成口中的木条早被雨水浸透，上头淋漓的血迹也被冲刷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范闲独立雨中，看着水珠飞溅的地面，却觉得赖名成的血早已随着雨水弥漫整座皇宫了。

朱门红墙，华美恢弘，只是浑不似人间景，倒像阿鼻地狱。

侯公公躬着身，碎步踱到他跟前，小心提醒道：“小范大人，陛下诏您。”

他抬起头，才注意到面前人的模样实在不大好。微蜷的长发润湿后卷得更厉害了些，死死粘在衣裳上，额前几缕贴在脸上，水珠顺着发丝流到下巴，再缓缓滴落，他突然意识到，小范大人较之初入京城之时，瘦了太多了。

范闲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了什么，于是勉强抬起自己仿佛锈蚀了的腿，转身向殿中走去。

侯公公举袖擦了擦额头，长叹一声，才快步跟上。

皇帝又在看先前范闲呈上的图纸，他脱了朝服，一如既往的随性模样，坐在案前。

范闲带着一身滴滴答答的水迈进殿中，皇帝放下图纸，吩咐道：“给范闲拿身干净衣裳来。”

本该谢恩的，可范闲看着面前这位皇帝陛下，却满眼昏花，如处混沌，只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你觉得朕不该杀赖名成？”皇帝到底没抓他的礼数。

赖名成三个字宛如一个开关，将范闲从混沌中拖了出来，他猛地抬起头，朗声道：“赖御史直言进谏，为国为民，虽言辞激烈，却绝对罪不至死。”

“你觉得是朕做错了？”依旧是不显山露水的语气。

范闲张了张口，最到底闭上了嘴。

小太监捧着衣裳进来，却忽听小范大人说道：“君舟民水，良臣如缓波，方能推舟而行；奸佞便是暗礁，看来风平浪静，一旦撞上……”

这番话实在大逆不道，未等他说完，皇帝的声音又沉沉响起，“赖名成要砸了朕的船桨，反倒是朕错了。”

他垂眼，看见范闲衣上滴落的水浸湿地面，忽而冷笑道，“杯水坳堂，你说朕是芥还是杯？”

范闲看着他，突然也笑起来，他想：帝王总是自负，他站在世间权势最高处，却也只得困于一隅宫城，天地浩渺，偌大的皇宫也不过沧海一粟，但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坐井观天。

皇帝看不到芸芸众生的水深火热，他能看到，看到就不能放下，他注定与这位血脉相连的父君背道而行。

他面色苍白，又笑得讽刺，恍惚间好似多年前的一抹幽魂重返人间，幽幽答道：“臣觉得是什么不重要，您只觉得您是杯。”

“把衣服换了再回去。”皇帝又倚回长椅，不咸不淡地说完，闭上了眼。

范闲顿了顿，转身拿过衣裳踏出殿去。

君心难测，他顶头的这位皇帝陛下更是如此。比起一根鞭子一颗糖，十根鞭子换来的糖恐怕要更甜些，难怪这两兄弟竟斗得你死我活。他走出宫门，看着李承泽的马车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