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站起身,顺手牵起范闲的一缕头发,他很是喜欢这一头服帖的、如水般散落在肩头的卷发。
“林相为南庆鞠躬尽瘁这么些年,自然该安然告老,你怎么倒来求我?”他扯了扯手中的头发,示意范闲站起来。
这便是有戏了,范闲暗舒一口气,“黑骑……”
“哦,”皇帝好似才想起来,“这倒是费些功夫。”
才舒的气又被提了起来,范闲看着对方手中被任意把玩的头发,忽觉自己此刻也不过如此头发一般,任人拿捏。
他恍惚想起,男子成人时,是要家中长辈亲手束发加冠的。如今他尚未及冠,头发还未全部束起,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当作狗链,牵着自己向内室走去。
侯公公侍候了皇帝多年,最懂他眼色,皇帝一个眼神,他便带着太监们走出殿,关上门,而后亲自备马疾驰出城——这位前宰相的命是保住了。
范闲又一次站在了龙榻旁侧,以一种自己预料不到的狼狈姿态。两辈子的经历都没有教过他要如何应对这样的境况,如今只能呆立一旁,任由指甲在掌心压出几弯带血的月牙。
皇帝为着方才那点愉悦的心思,竟也任他在那儿扮雕石,大发慈悲般抬手替他解了腰带。
范闲却像被吓到一般猛然后退一步,而后清醒过来,侯公公既然已经出去了,那世伯想必已然得救,自己何必这样……这样不堪。于是他迎着皇帝不悦的目光,凛然道:“此举实有违天地伦常,还请陛下三思。”
“朕向来不信天地,不论伦常,”皇帝哼笑一声,掸了掸衣袖,“朕心中无畏,不像安之,软肋太多。”
范闲又哑声了,这是分明的威胁。林相告老,但范家人还在京都,陈萍萍还在京都,婉儿和大宝都还需人照拂。他忽而懂得,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宫里的褥子比范府的软上许多,但范闲却全无心思享受受。吐息洒落在他颈间,惹得他不自觉地颤抖。他感觉到手掌抚过脊背,然后一节一节摸着脊骨直到腰间。早上吃的几块糕点好似在腹中翻滚着要上涌,几乎要呕出来。
恰在此时,温热的气息落在耳边,皇帝在说:“你的眼睛真像你娘。”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在这种时候提叶轻眉!范闲眼睫剧烈颤动,而后再忍不住恶心,呕出一口血来。
皇帝竟也不嫌恶心,扯过被子潦草擦了擦他脸上的血,而后将残留在唇上的鲜血抹开,给他煞白的脸上添了些许朱红。范闲低低喘气气,转头看到铜镜里自己的模样,活似一个恶鬼。
“呵……呵哈哈哈哈。”好似漏风的笑声突兀响起,落在他前的湿软的触感消失了,“笑什么?”
他笑什么?他自然笑这一对君臣父子,做君父的不君不父,做臣子的不人不鬼,怪不得会绑着一样的骨血在床榻上翻滚红浪。
他匀了口气,笑道:“自然是笑天下再没有这样的明君贤臣了。”
皇帝便了然了他的挖苦,将手指探入少年的口中,“安之不必逞口舌之快,这副口舌总有别的用法。”
他抬起一只手,抵在皇帝前,第一次开口求饶,“陛下,”他声音,混着无声滚落的泪珠,有些的潮气,“您放过臣吧。”
一身傲然风骨的小范大人本应是不会求饶的,只是这样的境地太过了,他终归不是明月清风、寒梅冬竹,他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只是因为意外的机遇,生活在了于他而言不普通的年代,为什么非要遭遇这样的事呢?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