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秋天来得猝不及防。
翊鸣抱着厚重的《古籍修复技术》穿过美术学院东侧的银杏大道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着金黄的叶片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侧身躲避,却听见书页间传来细微的咔嚓声,一片完整的银杏叶正巧卡在泛黄的纸页间,叶柄还带着新鲜的断裂痕迹。
“见鬼……”他小声嘀咕着抖落书本,却在弯腰捡拾时注意到阳光穿透叶片的奇妙纹路。
这种被称作活化石的植物,其叶脉分布竟与古籍上常见的裂纹如此相似。
“这片叶脉很清晰。”
清冽的嗓音从右后方传来,像秋日里突然注入的一泓泉水。翊鸣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转头,视线先触及一双沾着炭灰的帆布鞋,然后是绷紧的牛仔裤,最后是随意搭在画架上的修长手指——指尖还沾着未干的群青色颜料。
画架后的少年逆光而坐,十月的阳光为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正用沾着颜料的手将垂落的额发拨开,在眉心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蓝色痕迹。
“可以借我看下吗?”
翊鸣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太久了。他直起身,鬼使神差地将银杏叶递过去时,注意到对方左手腕内侧有个小小的墨色纹身,一片逆时针旋转的银杏叶。
“谢谢。”少年接过叶片时,食指指节不经意擦过翊鸣的虎口,冰凉的触感让他差点缩回手。
“构图需要些前景。”少年说着将叶片放在速写本旁,翊鸣这才发现画纸上已经铺开了大片的金黄——正是他们头顶的银杏树,只是树下长椅上多了个模糊的轮廓。
那是个低头看书的侧影,卫衣帽子上的抽绳随着风扬起一个熟悉的弧度。
“这是……”
“路人甲。”少年突然合上速写本,声音像浸了秋霜,“只是填充画面。”
翊鸣摸了摸自己卫衣帽子上正在晃动的抽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故意将书本换到左手,露出封面上烫金的《古籍修复技术》字样:“美院什么时候开了古籍修复课?”
少年整理画具的手指顿了一下。翊鸣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甲缘有长期接触松节油留下的细微裂纹。
“油画系,莫瑜。”他终于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呈现出透明的质感,“你在图书馆南座三楼古籍部打工?”
翊鸣惊讶地挑眉。他确实每周三下午都会去整理民国时期的线装书,但那个偏僻的阅览室平时连只野猫都不会光顾。
“上周四下午三点二十。”莫瑜用画笔尾端轻轻点了点翊鸣的课本,“你在修复一本光绪年间的《金石录》,用的是自己改良的淀粉糨糊。”
翊鸣感到后颈突然窜过一阵细微的战栗。那天阅览室确实只有他一个人,至少他以为是。
“生物系,翊鸣。”他向前半步,影子刚好落在莫瑜的画架上,“不过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
“莫瑜!”远处传来女生的呼喊,“张教授找你确认毕设选题!”
莫瑜迅速收拾起画具,起身时那片银杏叶从他膝上滑落。翊鸣弯腰去捡,起身时发现对方已经走出三米开外,深蓝色牛仔外套的下摆被风吹得鼓起,像片不肯落地的秋叶。
“你的叶子!”
莫瑜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翊鸣低头端详手中的叶片,突然发现叶柄末端用极细的铅笔写着。
10.23——今天的日期。
当天晚上九点,翊鸣在图书馆古籍部值班时,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推着除尘设备的保洁阿姨早就下班,这个时间通常不会有人来访。
“请进。”
门轴转动发出年迈的呻吟,莫瑜抱着一个牛皮纸包裹站在门口,发梢还沾着夜露的湿气。
“借阅需要教职工证件。”翊鸣故意板着脸。
莫瑜将包裹放在阅览桌上,牛皮纸展开时发出脆响。里面是幅巴掌大的油画,画着古籍部窗外的银杏树,而窗玻璃的倒影里,隐约可见一个低头工作的身影。
“抵押品。”莫瑜的指尖在画框边缘轻轻敲击,“换你白天捡的那片叶子。”
翊鸣从课本里取出保存完好的银杏叶,却发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那里挂着本周的值班表,周三下午的格子后面清清楚楚写着翊鸣二字。
“原来你早就……“
“构图需要确认细节。”莫瑜接过叶片时,睫毛在灯光下投出颤动的阴影,“画人物总要了解模特。”
翊鸣突然按住他欲收回的手:“等等。”
他从抽屉里取出修复用的金箔纸,小心地将银杏叶包裹起来,“这样能保存更久。”
莫瑜的嘴角第一次出现了上扬的弧度,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让翊鸣想起古籍上偶然发现的藏书票——隐秘而珍贵。
“周三下午的《西方美术史》,”莫瑜转身时突然说,“后排靠窗的位置能看到最好的光线。”
门关上后,翊鸣发现油画背面用铅笔写着小小的字迹:“叶子的叶脉,很像你修复古籍时的手部血管走向。”
窗外,十月的夜风摇动银杏树枝,一片金黄的叶子轻轻拍打在玻璃上,像一声未完成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