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前厅里依旧热闹,六位族老走了三位,还有一位醉得趴在桌上酣睡,张玄策让人把他抬去内院客房休息。
剩下的张正初扬着眉笑,冲对面的人举杯:“族里又有好事了,你说是不是,正泽?”
这两人追追逃逃几十年,总爱别别扭扭地斗嘴,旁观者都替他们着急。早年张正初还会撮合几句,后来见多了自家男人的糟心事,也就懒得掺和了——也就张正姿,百多年来热心不减,总想着给他们牵线。好在张家人寿命长,不然谁能耗得起这十年五年的拉锯?早该各嫁各娶,不相往来了。
张正泽浅笑着应:“真知灼见。”
张玄策坐在一旁,默默看着——这大概就是海棠说的“吃瓜”吧,确实挺有意思。想起自己和海棠的关系,觉得或许得下点“狠药”推进才行。族里那几对模范夫妻的相处之道,倒是值得借鉴,等散了席,他打算找张正泽讨教讨教。
“来,我们继续喝!”张正初豪气地举杯。
“别喝了。”张正泽一把夺下她的酒杯,“阿正还在隔壁躺着呢,你多少照顾着点。”
张正初斜睨着后室卧房,仿佛目光能穿透墙壁,把人唤醒接着喝:“作为男人,酒量这么差,难得族长今天解禁了。”
“那回去你们接着喝?”张正泽挑眉。
张正初微醺着摇头:“不行,出了这地方,族规就生效了。”
张家族内是禁酒的——酒精会麻痹神经,对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张家人来说,是致命的隐患。族里的女人们都深以为然,却搞不懂男人们为何总对这苦涩的液体情有独钟,尤其外出执行任务回来的男人,更是念得紧。族长今日开恩解禁,也只限于这祠堂前厅。
还知道守族规?张正泽无奈摇头:“妹妹,咱们喝茶吧,解解酒,不然晚上你们俩都得躺这儿。”
“好。”张正初乖乖应了。
旁边的景字辈总管们看得直乐,一边吃饭一边听正字辈的八卦,倒也惬意。谁能想到,日后胜字辈上位时,他们景字辈也成了被调侃的对象,各种瓜层出不穷,保熟包甜——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晚间,海棠告别张师傅,往自己的梧桐苑走去。脚步声清脆地落在青砖上,思绪却飘回了往事。
在张家,棋盘宗——那是专出族长的支脉,而他们两都是棋盘宗主支,父母都是族长亲卫。而能身为族长亲卫从众多族人中脱颖而出无一不是能力卓绝之人,因而他们在族中地位特殊,族地宽广居所一南一北,小时候平时里也轻易不得见面(海棠单方面认为)。后来父母出门,他们被托付到孤幼堂寄样学习,也是各自都有小伙伴的,直到十岁测试血脉,两人的天赋石破天惊——只因神魂渐渐与这具身体融合,自动吸收灵气,日复一日地提纯着麒麟血。
而张家人最忌惮的“天授”,因天道有求于他们,竟不敢轻易冲击两人的魂魄,生怕刺激过大,撑崩了这个小世界。他们的修为与神魂也被师尊设下了层层禁制,得靠打怪升级、适应本世界灵气,才能一点点解封。
海棠感知着体内细若游丝的灵气在经脉中流动,忍不住叹气——这点修为,实在不够看。
小时候两人都没恢复前世记忆,自然认不出彼此。三岁进学后,男女分堂,更是没什么交集。偏偏两人都是心高气傲的性子,从小泡在各色中药熬制的药汤里打磨筋骨,身手在同辈中一骑绝尘,便自然而然地视对方为超越的目标。
在张家,从没有“靠父母、靠天资就能躺平”的道理,顶尖的人只能追求更顶尖。这里奉行狼性文化,能者上,庸者下。日日夜夜的训练从不停歇:比拳脚、练暗器、研刀法,还要学算学、奇门八卦、钟鼎铭文、古董断代,甚至植物学、动物学、天象地脉、阵法易容、锁骨变声……一日不练,次日就得三倍补回来。
没人会等你超越,也鲜少有人能与你并肩。同族同宗又如何?多半也只是比陌生人稍熟些。族里的明争暗斗从未断过,可真到了外人面前,却能放心将后背交给对方。随着两人的成绩越发耀眼,族长索性把他们调到身边,住得比邻而居——可该有的训练、任务一点没少,甚至随着地位提升,族学教的东西更狠更绝,两人较劲起来,也卷得更厉害了。
张家人的寿命向来与麒麟血浓度挂钩,普通族人无病无灾能活四百岁,血脉纯者更是上不封顶。可张家子孙,鲜少有无疾而终的:幼儿可能在训练中夭折,十五岁放野时可能殒命,还可能因天授失忆被人暗算,更要以血肉之躯镇压世间诡气魔气……甚至,他们守护的凡人,会因贪婪觊觎他们的长生血脉,做出烹食族人、圈养放血、取胎盘炼丹等惨事。
张家的历史,字字句句都是用族人的性命写就的献祭史。所以族规第一条,便是“留存”——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后来,随着她和玄策长大,身上的功德渐渐镇压了部分厄运,族里因意外折损的人少了许多。天道大概是想给收拾残局的张家留点余地,特意遮掩了天机,让张家人在人群中藏得越来越深。
思绪转回当下,海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和玄策如今快六十了,按血脉纯度,寿命能奔着六百去,维持十八岁的模样,就得五百年。每次早起照镜,看着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总觉得谈场纯纯的恋爱尚可,论及成亲,甚至更进一步,实在有些下不去手(张玄策内心OS:合着我是那棵被拱的白菜?)。尤其是张玄策,长得比她还显嫩,更像个需要呵护的少年,哪舍得“摧残”。
她在洪荒是不周山上的先天木灵海棠花,百万年间独自静立,周围百里连个活物都没有,只能靠默念上辈子学过的知识打发时间。凡人那短短三十年的经历,比起洪荒岁月微不足道,却深深影响了她的认知和学识。这几年,或许是海棠花的神魂越发苏醒,她总觉得自己身上的“妖娆”气重了些,偶尔照镜,连自己都忍不住心动——张玄策想必也是如此吧。
只是她性子慢热,他不挑明,她便也懒得主动。
五岁那年,父母领了长期潜伏的任务出门,一走就是三十多年。张玄策被叔叔张正和接去照顾,她则一个人在抚育堂长大。园里的孤儿与她唯一的区别,是她有父母留下的院子,族里按份例送来的资源也全用在她身上,直到十岁那年,张玄策也进了抚育堂。
二十年前,族长带回一个小少年,那是张玄策的亲弟弟张景舟,也带回了父母的灵牌。当时北方时局混乱,战争、流民、瘟疫、饥荒肆虐,能把灵牌带回来已是不易。族长说,幸好离祖坟近,把他们葬进了族墓——海棠暗自庆幸,至少,还有个念想。不像其他牺牲在外的族人,往往只能被砍断发丘指带回,尸体就地焚烧掩埋,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没有。
晚风穿过回廊,吹起她的发梢,梧桐苑的灯火已在前方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