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张家的院子大得很，同龄孩子也多，可她和张玄策初时全然是陌生人。同为族长的徒弟，两人打小就被按在严苛的轨道上狂奔——别家孩子一岁学说话、三岁进族学，他们俩周岁就识字，两岁便开始比拼，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机会磨合亲近。

张家人出任务前，总会把孩子寄养在抚育堂，一起训练、学习，还要应付各式各样的比试。那时她和张玄策常年霸占男女榜首，却半点没有惺惺相惜的意思，反而像两只斗架的小兽，谁也不服谁。

她瞧不上张玄策那副沉稳模样，仿佛天生就该当老大，偶尔还会用眼神说她“无理取闹”；而他呢，见了她就躲，三句话说不完就溜，气得她直跺脚。

直到父母的死讯传来，两人一同站在祠堂里，听族长公布消息。案桌上新立的灵位刺得她眼疼，记忆中早已模糊的面容忽然清晰，心脏像是被攥紧，疼得喘不过气。她向来是情绪控制课的第一名，此刻却绷不住了，大颗泪珠无声滚落，砸在衣襟上。

张玄策站在一旁，脸色惨白，低头盯着地面，袖子里的手攥成了拳，指节泛白。族长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了祠堂。

空旷的祠堂里只剩他们两人，或许是血脉相近，他轻易就感受到了她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像一团缠人的云雾。

“别哭。”他的声音有些沉。

她抬头看他，嘴唇咬得发白，却倔强地不肯出声，只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

“你还有我……”

这句话忽然从记忆深处冒出来，张海棠喃喃自语：“他说过这句话吗？”她屈起手指敲了敲额头，总觉得还有什么被忘了。

“仔细想想，我们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不是她来去匆匆，就是他避她如虎。“去昆仑前，总得把话说清楚，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闹心。”

她脚步轻快地走着，路过一片月季花丛时停住了。粉红、橘黄、银白的月季在月光下开得正好，她指尖轻轻拂过花瓣，点过一个个花苞：“红色月季的花语最合衬，可惜……哦，这里有一朵。”

她指尖注入灵力，木灵根催动下，一朵花苞颤巍巍地绽放，红得艳烈。“送给他，谁让他人比花娇呢。”张海棠笑着折下花，捏在手里，像握住了一个隐秘的承诺。

她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往事碎片在眼前闪回——那是他们极小的时候，学发丘指，在炭火盆里夹鸡蛋。张玄策比她更快、更稳地学会了，她红着眼眶，却倔强地不肯哭，把白嫩的手指狠狠戳进滚烫的石盆里反复练习。旁边的张玄策，先是得意，后来脸色就沉了下去。

“也不知道让让我。”她轻叹，分不清是对现在的他说，还是对记忆里的小少年说。低头看了看手掌，练习发丘指磨掉的指纹早已长好，只留下浅浅的纹路。

又想起小姑娘回屋后，一边吸气一边往手上敷药膏，张玄策躲在暗处，急得直攥拳，却又怕自己得了师傅表扬惹她更气，只能眼睁睁看着，满脸黯然。那忧愁和担忧，藏在隐忍克制下，半点做不了假。

“这家伙，小时候就贼心不死盯上我了。”她笑出声，仿佛站在时光之外，把两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他眼里的喜欢藏不住，她的倔强不服输也明明白白。“那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让让我呢，我也不用那么辛苦。”

“让你了，你会更累的。”张玄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张海棠脸颊一热，说人坏话被抓包了。她转过身，把花递过去：“送你。”

没等他看清是什么花，她就踮起脚，把花茎插进了他的发髻里。月光下，红花衬着他白玉般的脸，果然好看。她按住他想摸头发的手，佯装生气：“我喜欢这样，不许摘。”可不能让他知道花语，免得被笑话。

张玄策收回手，哭笑不得。

“祠堂那边散了？”她望向祠堂方向，灯火已灭了大半。

“嗯。”张玄策点头，伸出手，“别急着回去，陪我走走？”

“好。”她顺势把手放进他掌心。

恍惚间，仿佛又听到那句“跟我走吧”。他握紧了她的手，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攥在手心。

“你刚才说‘让我了会更累’，什么意思？”

“你忘了？那时候你说过，当第一很累。”他声音很轻，“我想把你的第一抢过来，你就能轻松点。”

他想起初见时的情景——那时他们同为三岁，一起去拜见族长选族名。他躺在树干上，透过层层绿叶，看见她正给树干上的松鼠喂杏仁，侧脸精致可爱，松鼠吃完后，她笑靥璀璨，像个小太阳。

那一刻，他心里怦怦直跳，暗暗发誓一定要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听到她母亲唤她的名字，他便彻底放弃了躺平的念头，拼命追赶这位早已是族内天才的女孩。好在起点相同，他心性沉稳，学东西更快，两年就追上了她的脚步。

为了离她更近，他把旁人一个个挤下去，终于站到了最靠近她的地方。小时候笨，听父亲说张家人慕强，便以为只要当第一，就能吸引她的目光。哪想到这小姑娘倔强得很，反而把他当成了最强劲的对手。

现在想来，真想揍小时候的自己一顿——要是换个方法，海棠早该钻进他怀里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只敢牵牵手，连个轻吻都没有。

张海棠听着，没说话，心里却炸开了烟花——原来他从三岁起就暗戳戳盯着自己了！

“小时候只会偷看，怎么不来找我？”

“怕你讨厌我。”十岁那年，在族长院子里学易容术，练控制眼神情绪时，他才敢小心翼翼地靠近，藏起私心和贪念，跟她互通了名字。她念自己名字时，平淡得像对陌生人，他却把那两个字含在嘴里反复咀嚼，深深烙印在心里。

月光下，两人手牵着手慢慢走着，影子被拉得很长，缠缠绕绕，再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