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

张景辉穿着一身单薄的黑衣，冷着脸蹙着眉坐在旅游大巴的后排。周身散发的沉默与冷凝，与同车那群青春洋溢、叽叽喳喳的大学生格格不入。

更让他烦躁的是，此刻竟犯了“晕车”这毛病。

他翻着手机里搜索出的晕车症状，眉头皱得更紧——早知道就不坐车了。他简直想把刚才那个好奇“体验群体出行”的自己打死，不仅毫无体验感，还被车厢里混杂的气味刺激了敏感的嗅觉，惹来这反胃的麻烦。

平时只在家人面前展露的笑意早已消失，嘴角耷拉着，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精准地点在肠胃周边的经络穴位上，硬生生将翻涌的恶心感压了回去。又按了按另一侧的经络，暂时切断肠胃与大脑的神经连接——他打算一路都不解开，毕竟反胃呕吐的样子，实在与张家人的作风不符。

他脸色发白，微阖着眼假寐，心里却在翻腾：这世道终究不同了，不能做出太惊世骇俗的事。他死死按捺住开窗跳车的冲动，冷着脸“安分”地坐着，任由大巴驶向此行的目的地——金岭风景区。

没错，他要先去看看这个世界的张家老宅。

百年前还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宅子，如今外围森林已布满人类活动的痕迹，整片区域被当地政府改造成了风景区，每年迎接着南来北往的旅游团。他估摸着，老宅多半已不剩下什么，即便有残迹，百年古建筑也该被国家保护起来了。张家人搬家向来彻底，再加上张启山那一把火，半个世纪过去，草木早已覆盖了这片土地曾属于一个千年家族的痕迹，成了供人游玩的景区。

不过猜想归猜想，终究要亲自看过才放心。万一族长问起，他也能说个分明——张家人做任务，向来要周全妥帖，在族长面前尤其要考虑详尽。

大巴抵达金岭风景区的停车场，张景辉背着一个黑色长方形古琴盒（这是夫人为他们装武器设计的掩饰），拎着背包，将外套帽子往头上一扣，遮住眉眼，微微低着头，混在那群大学生中间，沿着人工开凿的山道往上走。

行至半山腰，他扶着栏杆停下，目光扫过旁边山林——树木愈发粗壮茂密，树下的草根叶片间，隐约可见青砖碎块。顺着碎块延伸的方向，他眯眼打量片刻，确认了路线，又跟着人群走了一段。

到了一处不起眼的拐角，他身形微动，如狸猫般窜进旁边的林子。避开灌木藤蔓，身轻如燕地跑出几步，打量着前方地形，又抬眼估算了旁边树木的粗细与承重，纵身跳上树干。在枝桠间腾挪几步，很快就远远甩开了热闹的人行道。

“老大，是这儿不？草这么多，哪像有墓的地方？”

“废话，这不是墓，是个老宅废墟！往那边再仔细探探！”

老宅废墟所在的丛林里，三个皮肤黝黑、身形各异的男子背着巨大的旅行包，正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

“我也是听人说，百年前这儿住着个大家族，房子都是金玉堆砌的。虽说被一把火烧了，但金子烧不坏啊！前阵子还有人说在这儿捡到过金镯子呢。”

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张景辉正蹲在枝干上，目光落在三人身上，指尖却摸到了树干上张家人特有的记号——一个小小的弓箭形标志。

张家的族徽，除了线条复杂的麒麟，便是“张”字的偏旁“弓”。麒麟难画难刻，只有专管纹身的老师傅代代传承；他们这些耐不住性子的年轻人，自然更爱简单好画的“弓”。眼前这棵曾矗立在老宅里的大树，树干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弓”形刻痕。可惜环顾四周，当年的老宅、刻下这些痕迹的族人，都已不在，只剩这棵树，默默见证着六百年前张姓人在此安家、又于五百年后覆灭的过往。

树下的男子还在念叨：“现在墓不好下了，咱们既然来旅游，就顺便探探。就算没东西也无妨，我就是技痒，又不靠这手艺吃饭。”

另一个人听了，手里的探查动作顿时慢了下来，带着敷衍的意味，不满道：“那咱来这儿干啥？草这么深，一点点金子早被埋地下了。”

被称作“老大”的人拍了他一下：“给你们锻炼下身体咋了？咱们在条子那儿还有案底呢！前几天有人告诉我，他们查到咱们了，我连家当都没收拾，先通知你们假装旅游跑出来。可惜走得匆忙，带的钱不多——要不是为了下一顿饭，我能喊你们来这儿？”

“还是老大够意思！”

“嘿嘿，谢老大救命之恩！”

两个手下一听，动作麻利了些，在草丛里一寸寸摸索起来。

突然，一人举着个黑色圆形物件喊道：“老大，这是不是金子？”

老大走过去，蹭掉上面的泥土，一丝金光露了出来，他喜道：“是！看着像个女人的耳环！”说着塞进衣兜，环视着这片荒地，眼里闪过贪婪的光。

“老大，我也找到了！”另一边的人举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欢呼。

张景辉眯眼望去，那似乎是个小指大小的金元宝——是过年时族里长辈给亲近孩子的“压岁钱”，许是掉在老宅的机关缝隙里，被人遗忘了。

老大大喜：“再找找！开门红啊！我还以为这地方荒了这么久早没东西了，看来是之前来的人不识货，活该便宜咱们！”

他暗自得意：这两个手下不愧是道上人称“寻宝鼠”的，找金子的眼力真够毒辣，带他们来算是带对了。

张景辉坐在树上，指尖轻抚着那些刻痕，望着天边的落日，听着树下三个小贼的寻宝声。他对那些金银毫不在意——不过是凡俗间的值钱物，张家真正的宝物，早在老宅废弃时就已迁走。于他而言，此刻的“宝物”，唯有这树干上的记号。

他缓缓靠在树干上，裹紧外套，将头贴上那些刻痕，慢慢闭上眼。

想家了。

即便来这里之前，他离开那边的张家出任务已十几年，但每个城镇随处可见的分家据点与张家标识，都在提醒他：那是有家人、有族人、有归宿的世界。哪像这个世界……

看着这片土地上张家的结局，他越发想念自己那个鲜活的、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