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瞬间沉静下来,吴邪喂胖子喝了几口水,见他呼吸渐渐平稳,胸口起伏趋于均匀,原本紧蹙的眉头才缓缓舒展,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抬眼好奇地打量着对面的几人——尤其是那对十指相扣的男女……
那边,张景敬对着张景辉打了个手势,手指蜷曲又展开,骨节分明的手在身侧轻轻点了点,眼神不动声色地往张起灵方向偏了偏,指尖的动作隐晦却清晰:那个穿黑衣的,就是当代起灵?
碍于吴邪这两个明显不属于张家的外人在,他没敢直接问出声,只把满肚子的疑问藏在翻飞的指节里,连带着看张起灵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探究。
张景辉回了个浅淡的笑,眼底却藏着点促狭的光,手势打得又快又轻,指尖在眼前虚虚一划,带着几分嘲弄:你眼瘸了?这三个人里,哪个有张家人该有的姿态?那胖子肚腩鼓鼓,一脸憨态,喘气都带着呼噜声;还是旁边那个大眼萌娃,眼神里满是活泛的好奇,瞧着倒像个没经过事的毛头小子?张家人向来不显老,哪有这般中年模样?你再看这两位的外表……问这不是废话吗?
张景敬皱了皱眉,指尖在自己心口处按了按,又抬手比了比身高,指节叩了叩自己的肩线,回手势时带着几分惋惜:话虽如此,可这个世界的张家看着实在有点惨。身为族长,身高才堪堪达标,比我们几个都矮了小半头。他的气息也弱,麒麟血更是淡得几乎探不真切,像是被什么东西耗损了根基。当代起灵尚且如此,难道整个张家都衰败成这样了?
站在一旁的张景山忽然插了进来,手指往吴邪方向点了点,又在自己肩头虚虚压了压,手势沉凝得像块石头:这位张家起灵的气运,都被那小子损耗了不少,原本该如朗日般通透的气场,瞧着竟有些滞涩,像是蒙了层灰。
吴邪看不懂他们指尖翻飞的暗语,只觉得那手势比戏台上的花旦还花哨,指节动得又快又密,忍不住凑到张起灵耳边嘀咕:“他们这是在演哪出?比你还神神秘秘的,难不成是在商量什么大事?”可身为张家人的张起灵却看得一清二楚,那些手势里藏着的轻视与质疑,像细针似的密密麻麻扎在心上,让他指尖微微发凉。
气运?
张起灵抿紧了唇,下颌线绷得笔直,像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下意识握了握修长的手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靠了靠,目光扫过身旁的吴邪——对方正一脸茫然地挠着头,眼里满是困惑,又瞥了眼地上昏迷的胖子,眉头微蹙,正想琢磨这“气运损耗”为何会和吴邪他们扯上关系,脑海中却突然闯来一股无形的波动,像潮水般漫过意识,硬生生将思绪拽向了别处,那些刚冒头的疑问瞬间被搅成了一团乱麻。
张玄策将这一切看得分明,抬眸望向天外某处,原本温和的眼神陡然沉了下去,眸底翻涌着彻骨的寒意,像是能穿透层层云层,直抵那操控一切的根源——他怎会看不出,这孩子的意识还被所谓的“世界意识”牵着走,身不由己地与吴邪、胖子这群九门后人纠缠,连带着张家世代积累的气运,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源源不断地流向吴邪身上,为他驱散灵魂深处那半黑半金的业障,而本该承继气运的起灵,却成了被榨取的工具。
无知无觉的张起灵,意识还陷在那股波动里,目光恍惚地落在对面那几位身形挺拔如松的祖宗身上,默默在心里比了比身高——好像……确实矮了小半头。这认知让他有些发怔,活了这么久,历经无数风雨,还是头一次因为身高生出些微郁闷,耳根竟悄悄泛起一点薄红,像被宫灯的暖光染透了,连带着脖颈都泛起淡淡的粉色。
那边,张景辉见张景敬还在盯着张起灵看,眼神跟黏在人家身上似的,又打了个手势,指尖往张起灵方向一扬,带着几分揶揄:你自己去问他啊,眼神都快拉丝了,问我我哪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张玄策收回看天的视线,将起灵这副模样看在眼里,见他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耳根泛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周身那股明显的“自闭”劲儿几乎要凝成实质,分明还是个没被尘世磨去棱角的单纯小麒麟,忍不住闷笑一声,胸腔里的震动让怀里的海棠轻轻动了动,她睫毛颤了颤,往他怀里缩了缩,他赶紧收了笑意,轻咳两声示意——你们差不多得了,当着晚辈的面说这些,像什么样子,没瞧见孩子都快被说脸红了?
张景敬和张景辉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默契的笑意,立刻停了手势,垂手站好,脊背挺得笔直,静默得像两尊镇守山门的石像,只是嘴角还偷偷藏着点没散去的笑意。
张景山这时打了个手势:族长,这胖子看样子还有会儿才能醒,要不要找个地方修整?我先去探查一下周边情况。
张玄策点头,指了指悬浮的宫灯——让一盏灯跟着他照明。他怀里,海棠正靠着他,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刚才动用神识归还胖子一魄,耗了些心神)。
“睡会儿吧。”张玄策伸手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声音放得极柔。
“就睡一刻钟。”海棠困得呢喃,手臂自然而然的抱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胸前,整个人软乎乎,呼吸渐渐匀净。
张景山看了眼睡熟的族长,把张小琪往张景静身边推了推:“帮我多照看她一下。”也不等张景静回应,便转身没入暗处,一盏宫灯慢悠悠地跟着他飘去,灯光在焦黑的树影间晃出细碎的光斑。
吴邪喂完胖子喝水,见他脸色彻底缓过来,才走到蹲在石头上的张起灵身边,戳了戳他的胳膊又问:“他们刚才打手势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张起灵瞥了他一眼,没吭声,思绪却跌进了古楼那段浸着血与暖的回忆里。
从塔木陀回来,在巴乃他不肯跟张海宣回去,那位只比他大三岁的麒麟,只得无奈叹息:“族长既然不想回,就在外面再玩个几年。如有需要,可持墨玉麒麟牌到……联系我。”说完,便把进入古楼的安全路线告诉了他,转身离开了。
可那时候,他还是带着人踏入了死路。若非张海宣及时赶到,他恐怕早已魂飞魄散。
记得自己从昏迷中睁眼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伤口的疼,而是一道灼热的视线——张海宣就坐在他身边,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汽,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对方的手悬在他手腕的伤口上方,指尖抖得厉害,像是碰一下就会碎掉。
“你醒了。”张海宣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终于落下,轻轻碰了碰他渗血的伤口,那力道轻得像羽毛,眼神里的痛惜却重得能压垮人,“疼吗?”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望着他。他这才发现,张海宣的肩膀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浸透了半边衣袍,显然是为了闯进死地救他,硬生生扛了机关的一击。可对方眼里没有丝毫在意自己伤口的意思,所有的注意力都胶着在他身上,像是他这里漏一滴血,对方的心就会跟着疼一下。
“阿宣。”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张海宣这才像是回过神,猛地别过脸,抬手抹了把脸,再转回来时,眼里的红血丝更重了:“别叫我。”他嘴上硬着,手里的动作却放得更柔,用温水一点点擦去他伤口上的血污,“你知不知道,我找到你的时候,要不是我分担,你的灵魂都快散了?我们的魂息是连着的,你疼一分,我这里……”他按住自己的心口,声音低得像叹息,“也跟着疼一分。”
张起灵这才想起,他们是从小一起在祠堂受洗,灵魂早已缠绕成一团,彼此的痛痒从来都瞒不过对方。他闯古楼死路时,身体被机关所伤,魂息剧烈动荡,张海宣必定在千里之外就感受到了这份撕裂般的疼。
“对不起。伤到你了!”他轻声说。
张海宣给伤口上药的手顿了顿,抬眼时,眼里的痛惜混着点委屈:“我不是要你说对不起。”他从怀里掏出个温热的瓷瓶,倒出颗血丹塞进他嘴里,指尖故意在他唇上多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他还活着,“我是怕……怕我赶不及。”
丹药化在舌尖,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淌,激活的麒麟血带着熟悉的暖意,更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张海宣的魂正像藤蔓一样缠绕过来,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他受损的魂。这种灵魂层面的契合与守护,是旁人永远无法替代的。
“我以为你会怨我。”张起灵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对方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我没听你的话。”
“怨你什么?”张海宣笑了笑,眼里却还泛着红,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眉骨,“怨你把我的魂息也拽得生疼?还是怨我们这该死的牵绊,让我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得拼了命来救你?”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你是我的命,小官。我怎么舍得怨你。”
后来在古楼里,他接过张海宣递来的药膳,听到他絮絮叨叨说着张家这五六十年的变化再说道“青铜门”三个字,才恍惚想起这次该轮到他守了,脱口而出:“你也去?那家里谁管?”
“张海阳啊,你该不会又忘了吧。”张海宣一边给他伤口换药一边无奈地挑眉。
青铜门的镇守,本就需要麒麟血脉浓度高、身手好的人。他刚当族长时自请守了十年,后来几十年,都是张海宣和张海阳这两位竹马轮番守着,张家的事也由他们轮流打理。
他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张海宣关切担忧的眼眸突然有些委屈:“去了塔木陀,被陨玉引了进去,想起来的事又都忘了。”
张海宣那张俊秀的脸上瞬间布满淡淡的无语和叹息:“那里面没什么好看的,五十年前我就陪你去过,还把核心取出来了。按理说只剩些残余能量,以你的精神抗性,不该上钩才对。”
他更委屈了:“被陈文锦引进去的,我不想进去的,但吴邪他……”
他当然知道进去陨玉可能又会失忆,可当时……他当时被一种莫名出现的思绪侵扰着催促着!他不想进去却被某种力量强制束缚着,进去前还想以为核心没了就没事,结果又丢了些记忆。
“又是吴邪。”张海宣无奈扶额,试探着问:“你跟这位吴邪走得太近,我看过他资料,跟我长得还挺像。”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的人,慢慢说:“……你和他不一样,你们是家人最重要的,他们只是朋友,不一样的。”
张海宣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新月饭店的账单我们已经帮你平了。玩够了,就回家……小官。”
“嗯。”他当时轻轻应了。
……
回忆到这儿,张起灵想起吴邪和胖子来接他的时候,他先一步走出青铜门,身后还传来张海宣的念叨——让他出去后玩几天就回家看看,说家里新建的房子他一天没住过,丢在塔木陀的刀也找回来了,大家都等着他呢。
他当时不好意思地答应了,说出去和朋友聚聚,一个月就回家去。结果刚出来就碰上金万堂那档子事,一路摸到了这儿。
张起灵的指尖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里仿佛还能感受到张海宣魂息的余温。他忽然很想立刻回去,想把脸埋进对方的颈窝,听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感受那与自己同频的魂息——就像小时候每次受了伤,他总会做的那样。
旁边的吴邪还在碎碎念着什么,张起灵却没太听清,只望着远处宫灯摇曳的光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封印了这里的邪祟,必须马上去找阿宣。
算算时间,都过去半年了,被他放了鸽子的阿宣和张海阳,估计得气坏了。张起灵轻轻叹了口气——阿宣怕是又要念叨个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