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草地上,马的阴魂已被宫灯吸纳得一干二净,只余下那几个灵体还在茫然机械地挥舞着马鞭,仿佛脚下仍有万马奔腾,一遍遍重复着驱马的动作,透着种令人心悸的执着。
“你们在上面等我们,不要出范围。海棠,我们同去。”张玄策看向半空的众人,又转头对身旁的海棠道。
“嗯。”海棠应着,指尖轻轻拍了拍肩头那盏仍在跃跃欲试的宫灯。
两人足尖一点,缓缓落在草地上。那几个重复机械动作的黑影像是被骤然惊醒,猛地“顿”住动作,身形几不可察地抖了抖,下意识就要往地下钻——却在触及地面的瞬间,仿佛感知到了来人身上那股“熟悉”到刻入骨髓的气息,动作猛地僵住,既犹豫着想要靠近,又本能地想逃离,最终像被钉在原地般,在几步外僵立不动。
“你……们……是谁?好……熟……”其中一个黑影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滞涩感。
“还有意识?”张玄策与海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对面的六个灵体浑身被黑色物质包裹,比起方才那些放牧的白色马魂——它们有着飘移的鬓毛、强壮的躯体,矫健的四肢甚至能踏在地上留下虚幻的蹄印——这些灵体要“虚弱”得多,缥缈得几乎要散开,只能勉强分辨出四肢与头颅的轮廓,五官和具体形体完全模糊不清,唯有身后的麒麟虚影上,流转的金色光芒是唯一的亮色,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呼吸。
“这些黑色是什么物质?”海棠好奇地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团黑雾。对面的灵体却猛地往后飘退了半尺,而她的手腕也被张玄策一把拉了回来。
“不……能……碰……你……危险……”灵体的声音更急了些,像是在拼命预警。
海棠瞬间了然:他是说,这东西不能碰,碰了会危及她。
张玄策也沉声道:“未知的东西还是别乱碰为好。你别动,我来试试。”他将海棠半护在身后,目光落在那团黑雾上,只见被他注视的灵体身上,黑色物质像活物般起伏流动,缓缓凝聚成一滴墨色的液珠,悬浮在他面前。张玄策指尖亮起淡淡的功德金光,发丘指轻巧一夹,那滴黑液触到金光的瞬间,便“嗤”地化作一缕黑烟,消散无踪。
海棠蹙眉:“这种物质怕功德,看来是极阴极邪的诡物。可既然怕功德,他们身上分明有功德气息,为何还会被缠得这么紧?”
张玄策又抬手勾来一大团黑色液体,那液体刚脱离灵体,便瞬间化烟飘散。随着黑雾散去,方才那个能说话的灵体,竟露出了几分鲜明的五官——是个年轻俊秀的男子,双眼虽仍带着茫然与迷离,眼珠却渐渐灵动起来,身后的金光也骤然凝聚一瞬,暂时压制住了正往他脖颈蔓延的黑色液体。
“你们是张家人?”他试探着问,声音清晰了些。
张玄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海棠解释:“我用的是我们神魂自带的功德,是师尊当年送给这个世界天道的奖励,纯度极高。而他们的功德太分散,人数又多,光是维持魂魄不散就已耗尽心力,自然不足以抵抗这些诡物。”
话音落,张玄策与海棠相视一眼,同时解开了自身的神识封印。刹那间,两团巨大的金色光芒在他们身后绽放,如两轮小太阳般穿透眼前六位灵体身上的黑雾,那些黑色物质触到金光,便像冰雪遇火般迅速消融。
“族长!”身后传来张景敬的呼唤。
海棠扭头,就见自己的几位下属正担忧地赶来,三盏宫灯在他们头顶护持,张起灵、张海宣与张海阳紧随其后。而吴邪和胖子仍站在方才的位置,头顶悬着一盏宫灯,两人脸上写满担忧与惊惧,却没敢再往前挪步。
海棠低声嘀咕:“还算有点良心,知道不添乱,就是胆子小了点。”
张玄策听得无奈一笑,看向围过来的张家人,语气带着几分训斥:“我们无碍,让你们在上面等着就等着,偏不听指挥。”
张景敬正要解释,对面的灵体却突然激动起来,身形微微颤抖:“你是张家族长?”他的目光落在张玄策腰间的青铜铃铛上——那铃铛虽与记忆中的样式不同,但对方指尖亮起的鬼头戒、身旁女子手腕上的双响镯,以及腰间悬坠的鬼玺,无一不在昭示着眼前人的身份。可……他们穿的竟是前朝服饰?难道自己刚死不久?他看着几人身上的宋代衣着,眼中满是迷茫。
他叫张胜白,当年是被蒙古人诱入陷阱抓获的。活着的时候,灵魂就被皇室用一种诡异手段抽离,扔进黑色液体池里洗练,浑浑噩噩间被锁在这片草原上。虽被诡液捆缚在此牧马,他却能模糊感知到时间的流逝:看着盗墓者来了又去,看着朝代更迭,看着人们的衣着发饰变了又变,算来竟已过了好几百年。可眼前这些人,穿的分明是几百年前的衣服。
张玄策轻轻点头。
张胜白更迷茫了,喃喃道:“我是在做梦吗?你们的衣服……时间倒回去了?”
海棠看着他的五官,忽然觉得眼熟,便招呼道:“景敬,你看他是不是有点眼熟?”
张景敬上前几步,仔细打量片刻,那灵体却先一步激动起来:“张景敬?敬叔,你没死吗?”
与张胜白的激动不同,张景敬的反应很平静,淡淡对张玄策介绍:“族长,他是张胜白,是村子东头二风的儿子。在我们那边,现在才四岁,刚入族学。这孩子小时候和长大了的样子变化不大,一眼就能认出来。”
族长?敬叔竟称眼前人为族长?那该是张景舟才对,可这位族长虽与张景舟有四五分相似,却绝非同一人。张胜白拼命搜刮零碎的记忆,脑子里却空空如也,只能茫然地问:“敬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景敬淡淡道:“距你离世,已有七百多年。我们从另一个时空过来,这个时空的我早已不在了,所以我才能出现在这里。”
“哦……”张胜白应了一声,眼神又渐渐迷茫,显然没完全消化这番话。
这时,吴邪和胖子也壮着胆子走了过来,吴邪看向张起灵:“小哥,他是……?”
张起灵言简意赅:“张胜白,明初的魂。”
话音刚落,张胜白身后的几个灵体像是感应到了普通人类的气息,虽无清醒意识,嘴巴却反复开合着,吐出破碎的字句:“离开这里,危险……离开,不要来……”
张胜白看了看自己已脱离黑色液体控制的“身体”,又望了望身后五位同样挣脱束缚的张家人魂体,这才恍然,对着张玄策与海棠“噗通”跪下:“谢谢族长。”无论他们是哪一代起灵,终究是张家的族长,值得张家人一跪。
“起来吧。”海棠轻声道。她想起两个月前,还在族学里见过小小的张胜白,肉嘟嘟的,跟着他父亲来上课,眼睛亮得像星星。没想到一个月后再见,竟是成年的灵体模样,心中不禁泛起几分惋惜——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她看向张玄策,问道:“阿策,他的魂体好像没碎,能不能像小琪那样,直接投入母体转世?”
张玄策先点头,又摇了摇头,见海棠面露急色,便解释道:“需要天道先抹去他在这个世界的存在印记,才能放入我们的世界。”可如今,那位天道正躲着他们呢……
海棠听了,反倒松了口气:“那先把他的灵魂收起来,好好养着吧。”
张胜白一脸迷茫,却懂事地不问不动,只望着身后五个灵体,眼神里带着担忧。
张景静上前一步,问道:“族长,他们五个怎么办?”她打量着张胜白身后的灵体,没认出熟悉的面孔,想来是后来出生的“胜”字辈子弟。
张玄策道:“魂魄已经碎裂,消散的部分找不回来了,养不好了,只能送去转生。”
海棠点头:“能转生也很好了。”
张玄策一挥手,一面黑红色的旗帜凭空浮现,旗面中央绣着一个金色的“灵”字,悬浮在半空:“我先将他们收进旗中。”
话音落,张胜白身后的四个魂体便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飘入旗中。张胜白看着眼前悬空的宫灯与灵旗,一脸茫然——这些东西,和他记忆里张家的器物完全不同,另一个时空的张家,果然不一样……
“我们继续往里走,张胜白就跟着吧。”张玄策说着,指尖凝起一缕金色光芒,轻轻弹向张胜白的魂体。
张胜白只觉魂体瞬间凝实了许多,不再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散开,双脚踏在地上,竟有了踏实的触感——那是心底“家”的重量。他定了定神,默默跟在众人身后,目光望着远处隐在夜色中的宫殿群,眼中虽仍有迷茫,却多了一丝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