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琼出生时，与寻常婴儿皱巴巴如小老头的模样不同，她生得玉容雪肤，乌发浓密如墨，一双眼睛圆润明亮，眼珠浓黑似漆，睫毛又长又密，轻轻颤动时像蝶翼扑扇。这般精致的容颜，再加上体内浓郁的族血，瞬间攫住了父母的所有目光，以至于没人留意到她粉红的嘴唇边缘，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白。
父母对她疼爱有加，张景琼在族地无忧无虑地长到三岁，便开始去族学读书。书本上的知识，她学起来飞快，天资聪颖的她总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常常得到学堂老师的夸赞。也正因如此，族长将她视作少族长候选人，开始格外关注。
看着父母脸上既欣慰高兴，又藏着一丝忧虑的神情，小小的张景琼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学，成为张家最强的人。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五岁，她开始接受张家的体能训练。第一天的跑跳训练结束后，她便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最终被训练堂的师傅送回了家。父母为她把脉许久，才惊觉她的心脉有缺。他们连忙将她送到后山医师那里，就连族长也特地派了亲卫来询问病情。
当时的医师——也就是她后来的师傅，细细诊断后建议：“需静养，且要忌讳情绪大起大落。好生养育二十年，或可与寻常张家人无异。但张家那些下地的功夫，比如缩骨、发丘之术，是不能再学了。”
刚出生就被族内寄予厚望、视作下一代族长人选的张景琼，终究还是倒在了身体有恙这道门槛上。
族长虽有几分失望，却依旧和蔼地嘱咐她的父母：“好生看护吧。”
小小的张景琼躺在红色衾被里，闭着眼睛，含着泪不敢看父母，生怕从他们脸上看到“失望”二字。
母亲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声音温柔：“乖娇娇，以后就在族地好好养着，会好起来的。只是可惜了，我的娇娇这么小，怕是没机会去外面看看山河风景了。”
脸颊上是母亲带着细茧却格外温柔的手，张景琼睁开眼，看见母亲眉眼间依旧是满满的慈爱，又瞥见站在门口的父亲，正沉默地望着她，眼神里藏着疼惜。眼泪瞬间决堤，她哽咽道：“我以为……你们会失望，我已经没有当族长的条件了。”
父亲走过来，轻轻将她和母亲一同抱进怀里：“我们夫妻三百多岁才拥有你，已是天赐之福。只要你能平平安安长大，父母亲就心满意足了。”
他松开母女俩，看着女儿认真解释：“至于少族长一事，是族长觉得自己精力体力渐衰，想着开始培养继承人，在我和你母亲面前提了一嘴，没成想被你听去了。其实你性子偏软，本就不适合那个位置，我和你母亲也不赞成。”
母亲揉了揉她的手，补充道：“娇娇就在族里乖乖养着。只是你体弱，以后说亲怕是不易。母亲和父亲有生之年，一定挣够能让你安享晚年的资源。”
“也不必如此说。”女医师走进来，递给她一碗药。见她面不改色一口饮下，医师欣慰地笑了，“小景琼，要不留在我这里当徒弟吧？你性子平心静气，适合做医者。学好医术，在族里也能有一技之长。”
张景琼心头一动，看了眼父母。他们沉思片刻，脸上露出赞同之色。她立刻高兴地答应下来，起身跪在床榻上，庄重地拜道：“张景琼拜见师傅。”
师傅高兴地扶起她，又让她躺回床上好好休息，随后便带着她的父母出去了。
“景琼这孩子，定能继承张家医者的衣钵，你们不必太过忧心。”师傅宽慰道。
父母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女儿体弱，虽不能学族里的功夫，但若能学好医术，在族里也能有立足之地。万一他们几十年后离世，也能放心得下这个唯一的女儿了。
就这样，张景琼搬到了后山，与师傅同住，专心学习医术和毒术，偶尔才下山回家里陪父母住几天。
再后来，父母也出了族地去执行任务，常年不在家。
五十年后，噩耗传来——她的父母一同死在了外面。遗体被族人寻回，葬入了地宫下的古楼里。
这些年，张景琼修习族内的静心法，情绪一直保持着淡然平静。小时候青白的唇色，也因这几十年的静养恢复了健康的粉红。父母在世时，时常来看她，见她健康长成了大人，总是欣喜不已，却又暗暗忧虑她性子太过淡漠，恐会伤了自己。
那日，师傅坐在晒满草药的院子里，摇着椅子，摇头叹息：“各有缘法啊……”
张景琼巡视完后山一大片药园回来，正好听见鬓发已白、容貌却依旧年轻美艳的师傅摇着蒲扇叹息，便问：“师傅，您在说什么？”
师傅站起身，帮她卸下背上的药篓，让她坐在诊台前，一边为她把脉，一边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缓缓道：“族里来报丧了，你的父母……故去了。”
谁？父亲母亲……
“父亲母亲……我……”心口猛地一痛，张景琼额间瞬间布满细汗，粉嫩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诊台上的棉布。
眼前一黑，她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哎！”师傅一把扶住她，另一只手急忙从旁边的玉髓瓶里倒出一颗白色药丸，喂到她口中，同时往她体内输送内气，稳住她狂奔乱跳的心脏。
过了许久，张景琼才急促地喘着气，惊恐地睁开眼，一瞬间泪如雨下。
“师傅，我的爹，我的娘……他们前几日……还与我告别过啊……”
师傅紧紧抱住她，轻声安慰：“孩子，你父母的大限本就在这几年……作为张家人，能死在自己的战场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你的心脏要紧，得控制住……你的父亲母亲，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张景琼捏紧胸口的衣服，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定了定神，默念静心诀，试图重新稳住狂跳的心。可那一瞬间极致的悲悼与哀痛，却像被抽走了一般，只在心底留下一丝淡淡的怅然。
她低喃着，语气茫然：“师傅，我感觉……我的心空了。”
师傅拍了拍她的脑袋，柔声道：“收拾收拾，我们去祭拜你的父母。”
祭拜……父母……
“好。”她的心又一阵紊乱，却很快被体内的内气压了下去。
她茫然地站起身，茫然机械地卸下鬓发间的首饰，只在发间扎上一条黑色缎带，又将身上的衣服换成黑色祭服，然后茫然地跟着师傅下了山。
……
后来，她便一直和师傅住在后山，再也没回过山下的家。
一日，她问：“师傅，族里的少族长有人选了吗？”
师傅正挑拣着草药，头也不抬地说：“有了，比你小十岁，是一男一女。如今都长大了，看着比一般张家人显小，还像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但脾气秉性却格外老成。你身上这套静心诀，还是那个男孩改的功法，特别适合你的体质呢。嗯……”
师傅用葱白的指尖掐出一截混在草药里的毒草，扔进肥料桶，继续道：“师傅发现，你若一直练这套功法，说不定心脉能补全，到时候就不用再受心悸之苦，也能像平常人一样，出族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那挺好。”张景琼笑了笑，笑意淡然又有些飘忽。
表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对那个改写了功法的男孩生出了格外的好奇。
“师傅，少族长是什么样的人？”
师傅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琼儿，这还是师傅第一次见你主动打听人呢。”
“以后是我们的族长，问问而已，看看好不好相处。”张景琼被说中心事，有些心乱如麻，连忙冷了冷情绪，淡淡道。
师傅失笑：“怎么，对他好奇，是看上他了？”
被戳破心思，张景琼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定了定神，语气依旧平淡：“没有，就是想问问。”
师傅细细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那两个孩子，都是天生聪慧、天资卓越之人，族血也格外浓郁，不然也不会被张正宗收为弟子。至于外貌嘛，在张家，血脉越浓的人，容貌越是出众……”
“嗯。”张景琼点点头，面色平静清冷，心底却掠过一丝失望。
师傅描述得太笼统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这般聪明，还会为了别人的体质特意改写功法？
过了几日，张景琼下山给师傅拿饭，提着食盒走在青石板路上，迎面碰见了两位少年男女。两人穿着相同的黑底对襟衣衫，上面绣着麒麟踏火纹样，刚从大膳堂出来，正说着话往山下走去。
“海棠，你搬去古楼吧，和我与师傅一起住。”
古楼？
张景琼提着食盒从他们身后路过，听到“古楼”二字，脚步蓦地一顿，站在一丈外，静静地望着那两人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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