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带一个。”
“如果哪天能在海事衙门跟前看见你们要饭,我就管你们饭吃。”
“如果你想救他们,求别人是没用的。慷他人之慨,只会显出你是个没用的蠢货。”
“你们的生路,是你们自己挣的。”
“他们的生路,得靠他们自己。”
“我们不做慈善。”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九百八十一个日夜,张海虾又梦见了干娘和青叔。
梦里,那个外貌秾艳昳丽的女人,正用略带暗哑的烟嗓冷冷发问:“这点世道就活不下去,开始吃人了?”
她嘴角噙着冷笑,手里的黑色弯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利落解决掉一个流民。看着剩下那群四散奔逃的人,她将刀收回腰间的刀鞘,动作干脆得不带一丝犹豫。
随即,她探手拎起水缸里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孩——那孩子只会无声地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随手晃了晃,就把人扔在地上,正好和旁边另一个满脸黑灰、只会傻笑的小孩摔作一团。
女人嘴角微勾,语气里满是嘲讽:“洗得倒挺干净,可惜没几两肉,全是骨头,吃起来也不嫌咯牙。”说罢转身,又从水缸里捞出第三个孩子。这孩子脸色苍白,双眼紧闭,显然已经昏迷。
她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格外修长的中指和食指,精准点在孩子的喉结和胸口几处。没过多久,那孩子便呛咳着醒了过来,迷茫地看了女人一眼,又瞥见她身后两个劫后余生、满脸惊恐的小孩,以及不远处煮着水的大水缸,还有站在另一边的小姑娘,最终轻声道了句:“谢谢救命。”
女人撇了撇嘴,把他扔在地上:“不用。”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一个清润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只见旁边的树林里走出一个男人,他手里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剑,五官俊秀,表情却透着几分冷漠,那春风般柔和的嗓音,与他周身的气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女人睨了睨他另一只手里提着的两只山鸡——已经放了血、拔了毛,洗得干干净净。她冷哼一声:“也不像你的作风。”
他们刚吃过干粮,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根本用不着补充食物。他手里这两只鸡,明摆着是给这帮小鬼头准备的。什么时候起,张家的男人也变得这么好心了?说到底,他们俩谁也别笑谁,今天的举动,都太反常了。
男人没接话,只是看着面前三个光溜溜的男孩,又瞥了眼身边的女人,皱了皱眉道:“你们先把衣服穿上。”
彼时,清王朝刚经历过一场严重的饥荒,沿途尽是劫匪和逃荒的流民,多得数不清。
人们都往南逃、往东跑——人人都知道,南边的稻子一年三熟,越是往南,收成越好,越能吃饱饭。
路上的尸体和流民挤在一起,像牲畜一样。张海虾记得,那时他和张海盐还没有现在的名字,只有贱名——他被海盐叫“虾仔”,而海盐的本名……实在太土了,还是不说为好,不然被他知道了,少不了又要闹翻天。
他们是从被匪盗洗劫屠戮后的村子里逃出来的,一路往南走,没成想这附近竟有人开始吃人。他和海盐没留神,轻易就被一伙人抓住了。
长时间的饥饿耗尽了力气,往日里逃亡路上练出的机灵劲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在眼前越烧越旺的火苗前,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心里把这世道的不公骂了个遍,被那伙人剥洗干净扔进缸里时,他甚至打定主意,不如自己先淹死,总好过被活生生煮烂,痛死在锅里。
就在那时,干娘和青叔出现了,救了他们。
那时已入秋,三个孩子哆哆嗦嗦捡起刚才被那伙人剥掉的破烂衣衫,胡乱套在身上。
刚穿好,就见那男人掏出腰间的匕首,削了两根树枝,把山鸡串好,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不一会儿,浓郁的肉香就弥漫在林子里,钻进他们的鼻尖,勾得本就干瘪的肠胃更是“咕咕”直叫,饿得发慌。
“海盐”那双黑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看了看男人和女人淡漠的脸色,又把目光黏在那只烤得焦黄的鸡上,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我们想跟着你们。”
女人轻轻“呸”了一声,吐掉嘴边叼着的草梗,伸手捏了捏他们俩的脸,上下扫视着道:“长得倒不错,捡回去养养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要去厦门,路还远着呢,可没多余的盘缠养你们,是吧,董青?”
被叫做董青的男人捏了捏荷包,估算着剩余路程的花费,扫过他们四个孩子,道:“嗯,一个孩子还能应付,两个就勉强了,何况是四个?”
这时,一阵凉风从北边吹来,带着森森寒气,钻进他们衣衫的破洞里,冻得几个孩子齐齐打了个哆嗦。
对面女人的脸上突然泛起淡淡的潮红,忍不住轻咳了几声。止住咳嗽后,她喝了口水,低声骂道:“艹,穿得比这几个小鬼头都多,还能被冷风呛得咳嗽。”
孩子们都低着头,挤在一起取暖,眼睛却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渐渐烤得外焦里嫩的鸡。
男人没说话,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随即从腰间摸出一个瓶子递给她:“早听你嗓音不对劲,把这个吃了。”
女人挑了挑秀丽的细眉,接过来倒出一粒黑色糖豆状的药丸,又把瓶子扔回给男人。她捏着药丸凑到鼻尖闻了闻,扔进嘴里嚼了嚼,脸上因咳嗽泛起的潮红很快就退了下去。接着,她便伸手去摸腰间挂着的烟枪。
“嗓子还没好,少抽这东西,多喝点水。”男人皱着眉,伸手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烟枪,扔过去一个水壶。
水壶打开时,有白色的热气飘出来。女人啧了一声,也没去抢烟枪,只道:“多管闲事。”说罢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眼神落在几个孩子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表情,是想起谁了?”男人问道。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男人用匕首在鸡肉上划开一道十字口,淡淡道:“我爹还在那边看着,死不了,就是得多遭点罪。”
女人轻轻点了点头,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孩子们身边,冷冷道:“我们只能带一个人走。其他人想活命,就自己去厦门找我们。说吧,你们谁跟我们走?”
张海虾后来才明白,当时他以为这两人是想让他们为了一个活命的名额自相残杀,实在是想多了。若真是那样,这两个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的哥哥姐姐,当初也不会救他们了——就像他们自己说的:“真不像我们的行事风格。”
这时,孩子们中唯一的女孩开口了:“姐姐,我和哥哥想雇你们,保护我们去下一个镇上找祖父祖母。”
女人淡淡“哦”了一声,回头看了眼神色沉静的男人,又转回头盯着女孩打量道:“你有钱?雇我们,可不便宜。”
“有的。”女孩笃定地说。
张海虾记得,当时除了他和海盐,还有另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是被那伙人从别的地方抓来的。
那对兄妹是他们路过的那座城里富户家的孩子,可怜父亲母亲外出经商时被匪盗杀害,狠心的叔叔侵占了家产,把他们赶了出来,一路流浪到这里。
大概是刚出城没多久,他们只是故意用灰抹了抹脸,却没遮住布衣下那身白嫩有肉的皮肤。那伙人大概是想把他们留到最后吃,反倒给了他们逃跑的机会。当时他和海盐故意闹腾,加上那男孩的掩护,女孩总算找到机会逃了出去,说是去求人来救他们。
可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世道乱成这样,人心叵测,哪有那么容易找到人来救?只希望那小姑娘能自己逃出去就好。但心底深处,又忍不住抱着一丝微弱的期望。
一个时辰后,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她真的带着人回来了,救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