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身后缀上这四个小娃娃,张家人素来疾走如风的脚程生生被拖慢了大半。
四个小家伙人矮腿短,使出浑身力气迈一步,也才够得上他们寻常步子的一半。先前两只足有五斤重的烤鸡落进肚里,本该攒足了劲赶路,可足足走了两个时辰,小短腿早已迈不开,小腿肚子一阵阵发酸发颤。
偏那两个面黄肌瘦、带着点青黑脸色的瘦弱孩子,心性倒是出奇地坚韧。明明累得嘴唇发白,却硬是咬着牙没吭一声,只埋头跟着往前挪——大约是怕再被丢下。好在烤鸡里掺的药粉已在他们体内化开,这一路走下来,俩孩子浑身冒出层黑泥似的汗,原本蜡黄的脸上竟慢慢浮起了点血色,看着总算有了点生气。
董青伸手捏了捏俩孩子的胳膊腿,暗自点头:根骨倒是不错。这一路跋山涉水,权当是给他们打了层底子,既练了筋骨,也磨了心性,否则真到了张家本家,那些严苛的训练怕是压根扛不住。
再看张妍和张羽,董青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这俩孩子身上带着点基础功夫的影子,行走间呼吸节奏沉稳,脚下步伐也藏着章法,隐约是张家外族人练的入门功夫,只是瞧着火候尚浅。想来是被那伙贼人用沙子迷了眼,才着了道被掳走的。
话虽如此,带着四个半大孩子,终究还是大大拖累了脚程。
董青站在路边,抬眼望了望天边渐沉的暮色,眉头微微蹙起。算算他们现在的速度,再看看前方城池的直线距离,以及城门关闭的时辰,心里不由叹了口气:真是不凑巧。原本打算在城里歇脚过夜,看来是只能作罢了。
正思忖着,就见身旁的堂妹张海琪已然动了手。她手里的刀寒光一闪,刚利落剁了两个贼眉鼠眼、想来讹钱的泼皮,冷不防被风一吹,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她转头狠狠瞪向那四个耽误事的小崽子,眼神里的戾气吓得孩子们连连后退,直到躲到董青腿后,才敢低着头抿紧嘴,一声不敢吭。
张海琪这才收回视线,将那股按捺不住的怒火压了压,转向董青时,脸上竟扯出个阴恻恻的笑,还比了个手势,随即转身就往旁边的林子走,看样子是去捡树枝生火。
董青看懂了她的意思,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看着堂妹气冲冲的背影,他还是扬声喊了句:“小琪,我听见旁边有水声,去洗洗刀,顺便捡几条鱼回来。”
“少吃一顿饿不死他们!”林子里传来张海琪没好气的声音,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吃得饱才能走得快。”董青语气平静地回了句。
回应他的,是林子里一阵扑棱棱的声响——显然是被她惊起的飞鸟。
被取名张海盐的孩子抱着董青的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着张海琪消失在林子里的背影,小声问道:“青叔,干娘是不是生气了?为啥呀?”
董青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依旧平静淡然:“她赶时间,你们四个小家伙走得太慢了。”
另一个叫张海虾的孩子抱着他另一边的腿,仰着小脸问:“那我们买车买马是不是就能走快些?要是钱不够,我们能做点啥吗?”
董青伸出双手,轻轻搭上两个只到他腰腹的小脑袋,揉了揉他们略显粗糙的头发,笑道:“你们能做啥?不用操心。等明天到了镇里,看看有啥营生,挣点钱对青叔来说,简单得很!”
他心里却暗自盘算起来。家族调令让张海琪去厦门接收南部档案馆,那地方因为家族掌控力衰落,早已乱成一团,和本家失联好几年了。而他自己,则是有事要去西部档案馆调查。
家里那些老家伙看在他爹是长老,位高权重的份上,倒也不敢太过为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出远门,给的调查时间也还算宽裕。可张海琪就没这么幸运了,不知道得罪了谁,被人半撺掇着惹恼了三位长老。族里五位长老投票,三比二把她当成了出头鸟,直接发配去了南部。
当初董青还想让他爹在族议上帮帮忙,把堂妹捞出来,哪怕她自己辩解一句也好。可张海琪那性子,倔得像头驴,硬是不辩解、不后退,就那么认了命。他爹也只能叹着气,让他先陪堂妹去南部看看,能帮着稳定下局势最好,之后再去西部办自己的事。
可族里给张海琪的时限卡得极严:从东北到厦门,必须一个月内赶到。如今时间已经过了三分之二,他们离厦门却还有一半的路。再加上今天收留的这四个孩子拖慢了速度,也难怪她会暴躁——只是她素来嘴硬心软,再气也不会真冲孩子撒火,方才那手势,分明是让他想办法提提速。
想提速,无非是买辆马车。董青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面的碎银子怕是不够。看来明天到了城里,还得接活挣点钱才行。
不过这对他来说倒不算难事。他自小天资聪颖,自学卜卦就练出了门道,算得比一般人准得多,更奇的是,改命的反噬劫数在他身上压根落不下来。有时候他爹拿不定主意,还会特意来问他一卦。可惜他这本事有个局限,只能算准一个人十日内的事,再久远些,就一片蒙昧了。
等天亮进了城,找个地方易容,支个算命摊就能挣点钱。这年头天道不明,人道昏沉,世道乱得很,人心也容易慌,去镇上算个命不过是小钱。他估摸着,城里多半有富人家撞了邪,到时候主动上门去除鬼驱邪,那才是来钱的大头。
“好。”张海虾乖巧地应了声,抬头看向董青。眼前的青叔瞧着才十七八岁,眉眼俊朗,可说话的语气却老气横秋,让他有些不解。正愣神间,却见董青清透的黑眸望向天边落日时,一瞬间竟染上了几分沧桑的深沉,仿佛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你们去捡点树枝吧,生火取暖,今夜得在野地里过夜了。”董青收回目光,拍了拍俩孩子的肩膀。
“好!”四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应着,转身就往林子边跑。
***天刚蒙蒙亮,四个孩子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了。睁眼一看,只见董青正拿着些奇怪的东西在脸上摆弄,一会儿贴上假胡须,一会儿又把身上的外套翻了个面穿上,再看他身形微微一缩,原本高大的个子竟矮了小半头。最后,他拿起一杆插着白布、上面印着八卦图案的旗子,摇摇晃晃地就往不远处的城池走去。
“你们在这儿等我回来,饿了就吃包袱里的饼子,烤热了分着吃。别去打扰你干娘睡觉,离她半丈远都别靠近。要是有危险,你们就往林子里钻,不用管她,真有事儿她自己会醒……我午时就回来。”
临走前,董青捋了捋唇边的假胡须,嘱咐的声音也变了,低沉又沙哑,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清润柔和。
张海盐和张海虾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青叔那高大的身子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又矮又瘦了?连声音都变了调?要不是亲眼看着他变装,说什么也不信眼前这个又老又丑的矮个老头是青叔。
张妍倒是一脸平静,只点了点头:“好。”
张羽憨憨地笑了笑,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扔了把柴火,就跑去拿饼子,看样子是打算先填填肚子。
张海盐盯着董青远去的背影,眼睛里满是好奇和钦佩:“青叔好酷啊。”他偷偷回头看了眼倚着树干、似乎还在睡觉的干娘,凑到张海虾耳边小声嘀咕:“我能换个人叫吗?叫青叔干爹行不行?”
张海虾抽了抽嘴角:这胆子也太大了,能瞎换吗?他故意逗他:“你去跟干娘说啊。”
张海盐立刻怂了,瞥了眼张海琪身旁那把闪着银光的刀,想起昨天她面不改色砍人时飞溅的血,脖子一缩,连忙摆手:“还是算了。不过……要是我们跟青叔说,他会教我们这些本事吧?”他又兴奋地撞了撞张海虾的胳膊:“虾仔,你想学啥?”
此时天已大亮,太阳爬上山头,金色的光洒下来,将四周的暗色驱散,连带着空气都暖了几分。
张海虾看了看张海盐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学挣钱。”
张海盐忙不迭点头,笑得露出一口白黄相间的牙:“那我学武功保护你!”
“……好!”张海虾重重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