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

天未亮时，江陵城还浸在浓得化不开的晨雾里，几声犬吠陡然响起，像锋利的刀，一下划破了黎明前的静谧。张小琪几乎是从床榻上弹了起来，睡意瞬间被惊散，她几步冲到窗边推开木窗，冷风裹挟着湿凉的雾气涌进来，正看见张屿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他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食盒，青色的布长衫下摆沾着晶莹的露水，显然是赶了早路来的。见她从窗口探出头，张屿只匆匆抬了抬眼，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便低下头，脚步不停歇地走进了正厅。

张小琪不敢耽搁，麻利地套上一身利落的短打，走到桌边舀了瓢冷水，“哗啦”一声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彻底清醒过来。转身往后院走时，石板路上的露水打湿了鞋底，带着沁人的凉意。她在院中站定，深吸一口气，凝神练了套基础拳，拳风带起周遭的气流，将草叶上的露水震落，发出细碎的声响。一套拳打完，额角已沁出薄汗，天边也终于透出微光，晨光像金色的水流，一点点爬上远处的飞檐翘角。她踩着满地露水往屋走，刚伸手掀开门帘，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昨夜还透着古朴素净气息的大厅，此刻竟大不一样了。

一道水绿色的珠帘悬在了厅中，珠子圆润光洁，在微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穿堂风从门外溜进来，拂过珠帘，立刻响起“叮咚”的脆响，珠玉相击的声音清越悦耳，混着角落铜香炉里飘出的兰麝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清雅又宁和。原本简洁的博古架上，不知何时多了些瓶瓶罐罐，有温润的青瓷、沉静的霁蓝，瓶身上或绘着山水，或描着花鸟，精致得很。架子的缝隙里还塞着几盆绿植，叶片像翡翠般浓绿，带着勃勃生机，倒比昨日添了几分鲜活气，整个大厅都显得不一样了。

张玄策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白瓷汤匙给海棠舀汤，汤匙碰到碗沿，发出“叮铃”的细碎声响，在这安静的厅里格外清晰。海棠抬眼看见门口的张小琪，脸上立刻漾起笑意，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柔声说：“小琪来啦，快过来坐，一会有你的熟人要过来。”

张小琪依言走到案几旁坐下，面前的白粥冒着淡淡的热气，温度温凉刚好，正是最适口的时候。旁边碟子里的酱菜是青碧色的，上面还裹着一层细密的芝麻，看着就有食欲。她夹起一筷子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地问：“熟人？是谁啊？”

“嗯，是熟人。”张玄策淡淡应着，目光却越过珠帘望向院外，眼神沉静，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他的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嘎吱”一声轻响，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随即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张小琪心里清楚，张家人走路向来是有讲究的，轻重缓急里都藏着分寸和章法——可这次的脚步声却有些不同，前几声轻得像猫爪落地，几乎听不真切，最后一声却带了点虚浮，拖沓着，倒像是个孩子在跟着大人学步，跌跌撞撞的。

张小琪心里“咯噔”一下，捏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顿了顿。爹爹他们回来了？可这孩子的脚步声……会是谁呢？

正想着，珠帘被人从外面轻轻掀起，珠子碰撞着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张景山带着五个人走了进来，他们身上的黑色衣服还沾着一路的尘土，鬓角甚至还挂着草屑，显然是风尘仆仆赶路来的。但即便如此，几人个个腰杆挺得笔直，眼神亮得惊人，透着一股精悍之气。见到张玄策，六人齐齐拱手弯腰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利落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留一个在这里说事，其他人先下去歇着吧。”张玄策摆了摆手，声音平静无波。

六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张景山往前一步站定，其他人又齐齐拱了拱手，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人带过来了？”张玄策端起手边的汤碗，呷了一口汤，语气平淡地问道。

“是。”张景山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沙哑，想来是一路赶得太急，连喝水休息的功夫都没有。

“人在哪？”张玄策又问。

“在门外候着。”

张景山说着，转身快步走了出去，片刻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跟着他走了进来。那是个约莫三岁的小男孩，一头卷卷的头发在后脑勺扎成了一个小小的揪揪，衬得他圆乎乎的脸蛋更加可爱。他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努力想端出沉稳的样子，嘴唇抿得紧紧的，小拳头攥着，手指却在背后把袖子捏得皱巴巴的，显然是紧张坏了。

张小琪刚舀起一勺粥送到嘴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孩子眼底一闪而过的熟稔——那是一种只有经历过世事打磨的人才有的眼神，藏在孩童的纯真底下，像被草叶轻轻盖住的星火，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确认过了？”张玄策的目光在孩子身上缓缓转了一圈，细细打量着。

“张景敬查过宗谱，是三百年前正字辈张荣在川南留下的支脉。”张景山垂着手回话，语气恭敬，“他父母早逝，一直跟着外家过活，后来娶了外支的一张家女，生了他之后，每月都会往咱们的暗点送信，我们也是顺着这条线才截到他的。”

“那麒麟血呢？”张玄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张景辉验过了，是隐性的，时有时无，”张景山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但他的镇邪效果比景敬还要强，驱虫更是厉害，那些虫子几乎是一碰就倒。”

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谁都知道张景敬的麒麟血在这帮人里是最浓的，效力也是顶尖的。这孩子竟然能压过他，还是变异的隐性血脉，倒真是稀奇得很。

张玄策看向那孩子，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学着大人的样子拱了拱小小的手，声音奶声奶气的，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张侠。”

他心里其实正打鼓呢——眼前这对看起来比青叔还要年轻的男女，竟然就是张家的族长？上辈子他听张海盐吹了无数次族长张起灵，说他厉害得能徒手捏碎石头，还能让那些粽子乖乖跪下来唱征服，可眼前这位……眉眼间倒是有种说不出的气度，看过来的时候，那双墨色的眼眸像藏着整片星空，深邃得让人看不透，偏偏在看向身侧女子时，那眼神又软得像化了的春水，温柔得很。

“张侠？”张小琪刚送到嘴边的粥差点喷出来，她赶紧偏过头，强装镇定地夹了块糕点塞进嘴里，才没让自己失态。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男孩，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上辈子的张海侠哪有这么乖？不过这装模作样的小本事，倒和记忆里那个总爱藏心事的家伙对上了，真是一点没变。

海棠这时放下了手里的汤碗，对着张侠招了招手，笑着说：“过来让我看看。”

张侠乖乖地走到她面前，任由她捏了捏自己的脸蛋，又被摸了摸手腕，全程都没挣扎，只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把厅里的摆设不动声色地记了个遍，小模样透着股机灵劲儿。

“回去之后用麒麟竭配药给他调理，血脉能稳住。”海棠转头对张玄策说道，然后又看向张侠，语气温和，“从今天起，你就叫张胜侠，入胜字辈。”

“谢族长。”张侠脆生生地应着，声音清亮。

海棠扬声喊了一句：“景安。”

话音刚落，张景安就从厅角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对着张玄策拱手行礼：“族长。”

“这孩子以后就跟你住，”海棠把张侠往他面前轻轻推了推，“回家后你找静，挑个合适的院子。”她说着，忽然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本家这次回来的人有一万多，估计怕是住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