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张正和也只是脸色臭了些,即便再看她不顺眼,也只敢在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拖延磨蹭、膈应人,遇上大事却从不含糊——听她命令行事,轻重缓急把握得极好,任务完成得又快又漂亮。张家人对外处理大事的分寸,早被这些“正”字辈的老狐狸拿捏得死死的。
因此,海棠对他的喜恶向来视而不见,族内事务一概公事公办。
直到张景静受罚后,她弄清前因后果,才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张玄策临出门前授意他叔叔这么做,只为了争夺族长之位?那是她第一次对这位长辈生出厌恶。
后来张玄策从外面回来,两人一同在古楼处理族务时,她在师傅洞悉一切的眼神和了然的笑容下,没忍住说漏了嘴,还隐晦地添油加醋告了一状。第二天,张正和就被张玄策寻了个由头打发出门执行任务。
她至今记得那天,阿策故意拉着她去族地边界送他叔叔。他第一次紧紧攥着她的手,气得他叔叔在族长面前都绷着张冷脸,那眼神明摆着在骂张玄策“不孝子,被女人迷昏了头”。
三十年过去,她还清清楚楚记得他叔叔的臭脸,以及那黑脸下藏不住的脏话。他出族后,她更是以少族长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给他使绊子,想想就觉得解气。
回忆起情报里张正和吃瘪的模样,海棠心情明媚起来,又见阿策道歉诚恳,便笑道:“原谅你了。至于静那边,回去后你带景敬、景景给她个交代。至于你叔叔……算了,他就不是会主动认错的人。”或许,张景静早就把这事忘了。
张玄策见她笑了,知道气消了,伸手将人圈进怀里:“我叔叔那边,放心,我会亲自说服他。”
海棠柔顺地靠在他怀里,听到这斩钉截铁的话,狐疑地抬头看他,眼神仿佛在问:你真能让他主动认错?
他却只笑着把她搂得更紧,不解释。
两人一时无话,直到子时的铜锣声划破夜空。
“阿策?”
“嗯。”
“等回族里,我想捉弄张正和,你可不能生气。”现在想想还是想揍他,碍于他是阿策的长辈,才一直忍着,否则早动手了,哪里用得着动嘴“挑拨离间”。如今她眼看要成族长,自然是她最大,想揍谁就揍谁!跟他说,不过是打个预防针,她也笃定阿策不会拦着。
果然,头顶传来轻轻一吻,清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不生气。需要帮忙直接说,我帮你出气。只是要适度,别弄成重伤危及性命。”
在他心里,海棠永远是第一位,其他人的喜恶都得为她让步。至于叔叔……他想起出门前,舟舟被张正姿告状罚去后山,叔叔却只顾着看自家女人,半分没想着公正处理。若不是舟舟自己乐意受罚,他离开前就给叔叔穿小鞋了。他最不待见这种为了偏帮老婆就欺负侄子的长辈。
(张正和:大侄子,你这想法和我有什么区别?我也不待见为了偏帮老婆就欺负叔叔的侄子!
张玄策冷笑:彼此彼此。上梁不正下梁歪,还不是叔叔先言传身教?)
海棠从他怀里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你不生气?还要帮我?”
他低笑几声,声音带着宠溺:“我当年赶他出门,不就是为了让你高兴?那时我还奇怪,你能忍多久才报复回去呢。”
哪怕十五岁前,她对他只有淡淡的面子情和同窗谊,两人之间却总萦绕着一种宿命相连的感觉。就连学业较劲,也是光明正大、直来直往。他太了解她了——对不喜欢的人向来无视,可若有人伤害到她身边的人,她定会加倍报复回去。
海棠,向来护短。而他,也只护着他的师姐。
“我还以为是我告状的功劳。”
“你那话术说得那么不自然,神情里又心虚又理直气壮,早就被师傅看透了。也不想想,‘生百味’这门课是谁教的?”
提到师傅,海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师傅没揭穿你,等你走后,就把这事交给我了。”张玄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十七岁放野回来时,我就盘算着把他送出去,排了一系列任务,打算让他几十年别回来。结果被师傅临时交代的事耽搁了一年,才终于打发他出门。为了让他不惦记回家,又借故把张正姿请了出去,还用她的踪迹吊着他,让他在外当牛做马……”
这一系列又打又引、把亲叔叔赶得在外流浪的操作,听得海棠目瞪口呆,佩服不已,最终只叹:“……还是亲侄子狠。”
“嗯。”张玄策对这个评价欣然接受,脸上还带着几分得意。
海棠看他这副灿烂又傲娇的模样,手痒得不行,直接伸手双掌贴上他的脸颊揉了揉:“继续说刚才张景安的情报,五年一次的观察改为十年一次,……”
“回去我重新调整人手。”他由着她玩够了,拉着她到桌边坐下,用内气温热了凉掉的茶水塞进她手里,又取出一叠还冒着热气的软香糕点放在她面前,拿起张胜侠的那份文件看了起来。
几眼扫完,他松了口气——这次的记录总算正常,可不能再在海棠面前出丑了。
海棠端起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见他松气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张玄策看出她的笑意,故作镇定地扭头看窗外:“张侠的记录正常。”
海棠笑着点头,拿起密函翻看。忽然,窗外吹进一股凉风,烛台上的火苗蜷缩了一下又舒展,烛泪顺着雕花烛台蜿蜒而下,烛芯爆出一点火星,跳到黄色的纸页上,灼出一个小洞。
张玄策侧身将烛台挪远些,起身收起海棠看完的密函,关紧窗户后坐回她身边,视线紧紧落在她脸上。
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师姐,我这几日想了些事,关于这个世界的未来,或者说发展方向。”
怎么突然正经起来了?
“嗯,你说,我听。”海棠低声应道,抬头的瞬间,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他还叫莫冥,神情冷峻地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下颚微抬,眉尾斜飞,脊背笔直,双眸如黑曜石,里面仿佛燃着墨绿的焰火,气势磅礴,让人只能仰望。
此刻的张玄策,同样脊背挺直,表情端正严肃,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见他如此郑重,海棠也敛了神色,合上手里的文档放在一边,双手交握,凝视着他的眼睛,又道:“你说,我听。”
“我们奉师尊之命传下截教道统,我的想法是:只教张家人仙道功法,至于普通人,就传下武道人仙的修行法门。”
海棠墨色的眸光闪了闪,问:“师弟是担心,仙道功法若泛滥,会放大世俗权贵的利欲熏心,视人命如草芥,致使世间大乱?”
他点头,缓缓道:“是。武道人仙功法修到极致,我们张家人也能压制。这个世界限制多、基础薄,只能先这样。否则,我就按前世的做法,将世界切割为凡人界和修仙界。但现在我设想的是:先以武道功法给凡人打根基,延长他们的寿命,再传下未来的技术,让科技与武道同修,张家辅以仙道灵能,最终发展成灵能世界。等张家族人修习仙道能突破星球束缚、在宇宙中存活后,再改造周边星球发展修行文明。等这个世界晋升到中级,再分为修仙界和凡俗界,那时就能广泛传下仙道功法了。至于最后的渡劫成仙,就需要我们彻底掌控这个世界,带它进入洪荒。”
海棠听完,目光快速闪动,思索片刻后赞同道:“可以。师弟想得很周全,我赞同。你一向有盘算,放手去做吧。”
张玄策笑了:“那之后就这么办。到时族人的行为准则,还要麻烦师姐监督——包括监督我。”
“好。师弟也可以监督我。”
夜色渐深,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映着两人交握的手,静谧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