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枫将儿子送到族学后,沿着青石小道缓缓往家走。看着四周浓郁的绿意,恍惚间想起往年此时,长白山早已大雪纷飞、寒风呼啸,而如今……她抬头望向天际,琉璃色的光罩外,鹅毛大雪正簌簌飘落,被稳稳阻隔在外;罩内暖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她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丈夫离家的路,不由得轻轻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腹部,在心里给腹中的孩子打了个招呼,默默企盼着张景风一路平安。
忽然,背后传来一道注视的目光,那感觉像极了蚂蚁爬上脊椎,细密而刺痒。张景枫手腕轻转,匕首已悄然落入手心,她猛然回头,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随风微微晃动的花枝。
她走上前,用匕首轻轻撩开花枝,只看到地上的小虫子正熙熙攘攘地搬家,忙碌又热闹。
“错觉吗?”她自言自语,心里却很快否定——那道目光的主人仿佛还在附近,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像是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召唤。
“应该没什么坏心思。”她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无害与温柔,甚至带着一丝胆怯,或许是族里哪个好奇的孩子吧。张景枫摇摇头,压下心头的异样,继续缓缓往家走。
等她拐过路口,刚才那片晃动的花枝间,突然浮现出两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张胜白拉着张胜雪,久久望着母亲的背影,直到外界的风雪渐渐变小,才收回目光。张胜雪转头看他,发现他那双与母亲如出一辙的眼睛里,藏着矛盾的温柔——既亲切,又坚定。
“都已经跟老族长通报过我们的存在了,直接告诉阿娘就是了,何必偷偷摸摸看了好几天?”张胜雪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不轻不重地嘟囔,“幸亏我们是灵体,能随时消散聚合,否则这么跟着,不是被阿娘抓包,就是被族地巡逻的内堂子弟发现。”
张胜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呼了口气,抬头望向重放光明的太阳。阳光洒落的瞬间,一把黑伞悄然悬浮在他们头顶,遮住了刺眼的光线。
“我只是有些……”他轻声低喃,手指紧紧攥着张胜雪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他怕,怕面对父亲离开后母亲悲伤的脸——记忆中那张平静下暗藏哀恸的面容,还有后来悄然染上的白发,总在他成年后的梦境里反复出现。如今重见母亲年轻欢快的模样,想到父亲即将失踪的命运,想到母亲又要经历一遍那样的伤心,他的心脏就像被铁钳紧紧夹住,疼得发酸。
张胜雪伸手握住伞柄,伞面滴溜溜转了一圈,她抬起右手,轻轻托住张胜白低垂的脸,注视着他那双墨色如星空般沉寂的眼睛,看透了他的心思,无奈道:“他现在只是失踪,还没确定死亡。老族长说了,两位族长就在你爹所在的地方,有他们在,你爹一定能回来的。”
张胜白沉默着,想起那两位年轻族长诡异莫测的手段,抬头望向远处高耸的古楼,终于下定决心:“那我去见阿娘。”他转头看向张胜雪,语气郑重,“你和我一起。”
张胜雪看着身侧的男人,眯了眯眼,突然笑出声:“小白,你在害怕。”
张胜白抿了抿嘴,眼神躲闪着移到旁边绚烂的花朵上,故作认真地反驳:“没有。”
“有,你的小习惯我还不知道?”张胜雪轻哼一声,拉起他的手,“走吧,今天先休息,明天再去见阿娘。”
两人顺着主道拐进通往后山的小路。老族长把他们的居所安排在后山半山腰,与张希言,还有那位对外自称“张舟”(为区分现任张景舟,特意做了易容)的前族长做邻居。而张胜青、张胜秋他们四个,则分别跟着各自的父亲或母亲。想起那几位“景”字辈族人见到未来孩子时,脸上错愕茫然的表情,张胜雪就忍不住想笑。
“雪儿,你爹娘那边……”张胜白这几日跟着母亲,也留意过张胜雪的爹娘,只见两人还停留在“熟人”阶段,身边各有追求者,看样子这辈子未必能走到一起了。
“随他们去吧。”张胜雪看得通透,“未来有没有张胜雪,不影响现在的我——我已经在这里了。”
“也是,我们就是我们。”
“嘿嘿,”张胜雪突然坏笑几声,打趣道,“要是没有小雪的出现,那未来的小白可就没媳妇了。”
张胜白耳根微红,板着脸道:“……他已经和我无关,未来的事,随缘就好。”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落在床榻上,映出细小的尘埃。张景枫睁开眼,听着枕边儿子均匀轻缓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掀开薄被。
“娘……”小白嘟囔着,翻了个身,依旧闭着眼。
张景枫穿上外衣,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屁股,笑道:“醒醒,再不起,学堂要迟到了。”
小白眯眼瞥了瞥光线的角度,估摸着还有一刻钟,又把眼睛闭上:“昨天讲座师傅说了,今天不上课,让我们在家修炼内力,继续背书。那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易经》,我昨夜记到子时才全背下来。娘,你不用管我,一刻钟后我就起来。”
张景枫听着儿子的嘟囔,无奈又心疼地给他掖好被角,温柔道:“好,那你再睡会儿。”
她穿好衣服,本想在院子里活动活动,刚一展腰,后背突然传来一阵抽痛。
张景枫捂着腰轻轻揉着,缓解那阵突如其来的抽筋。她想起张家的医者张景琼的嘱咐:腹中的孩子前阵子刚着床坐稳,你上一胎生得辛苦,这几年身子养好了,也得格外小心。男人不在家,小白又还小,稳妥起见,张家日常的晨练得先放一放,从腰痛开始,就得好好养胎,避免剧烈运动。
想到这里,她只得放缓动作,慢慢活动了几下,打了几套慢拳,直到后背微微出汗,才收了手。打水漱口洗脸后,她清扫了院子里的落叶,然后坐在石凳上翻起书册,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张景风现在在做什么?昨夜是睡在荒郊野岭,还是哪个古墓地道?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好好吃饭?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书册,望着院门口发呆。
突然,那道与昨日一模一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张景枫猛地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对年轻男女,穿着黑底红线的长衫,相携而立,正望着她,目光里带着坚定,又藏着几分复杂。
阳光从黑伞的边缘漏下,男人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熟悉——那是一张她仿佛早已刻在心底的面孔,却又透着说不出的陌生。他的眼睛,像极了她自己的眼睛;嘴角的弧度,也与她如出一辙。他的表情平静,眼底却藏着某种压抑的情感。
张景枫凝眉打量着两人:女人面生,男人的脸却让她心头一震——那分明是未来儿子长大的模样,她能确定,没有易容的痕迹。她抬头看了看初升的太阳,族地的麒麟气息足以镇住一切邪祟,没有哪个鬼魅敢在这里扮成族人的样子。何况,他们能走进族长设下的保护罩,必然是自己人。
“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看看屋里熟睡的儿子,又看看门口的男人,心跳在胸口剧烈震荡,“你是谁?是小白?”
“阿娘,我是小白,是未来的小白。”张胜白开口,声音低沉,眉宇间带着一丝无措,眼底却是深深的期待。
张胜雪没忍住,看了眼紧张的张胜白,对着张景枫笑得灿烂,伸手亲热地挽住她的臂膀:“阿娘,我是张胜雪,小白的妻子。”
张景枫望着两个年轻人,忽然想通了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激动的心情,语气平静得仿佛在问家长里短:“你们怎么能来到这里?”
至于怀疑他们是妖魔鬼怪?张家人在地下世界闯荡千万年,什么样奇形怪状的东西没见过?只要气息温和、能交流,大多都能坦然接受。何况这两人能走进族长设的保护罩,天然就是自家人。
“是族长允许的。”张胜白答道。
张景枫点点头——提起族长,她便明白了。至于未来的儿子为何会站在这里,其中的缘由与手段,她不想深究,只一脸喜色地将两人拉进院子,招呼他们坐下。
她转身回屋泡茶,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两人的手臂,能感觉到温热的体温、手掌间的细茧,还有张胜白右手指节处明显的发丘指痕迹。她也听到了他们的呼吸与心跳,除了感觉不到熟悉的麒麟血脉,其他都与普通族人无异。
“阿爹会好的。”看着在厨房沏茶的母亲,张胜白再次开口,停顿许久后,语气轻缓而温柔,“别担心。”
张景枫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低声似在骂丈夫,转头时却对着儿子笑盈盈道:“我才不担心那人。你跟娘说说,你过得怎么样?”
娘还是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张胜白心里微暖,想起那个世界张家惨痛的未来和自己的经历,他决定隐瞒,只轻声道:“我很好……”
张胜雪静静喝着茶,听着张胜白半真半假地说着未来的“好事”,努力安慰着张景枫。至于他说的这些会不会改变未来?她并不担心——张家人从来无所畏惧,最擅长挑战未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院子,落在三人身上,暖意融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