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的脚步蓦地顿住,原本淡漠如古井的眼神陡然掀起波澜,锐利的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翻涌的山峦。那目光仿佛淬了冰的利刃,能穿透层层叠叠的瘴雾与密林,直抵山腹最深处的幽暗:“某些人在等。”
三个字砸在寂静的林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等一个能破局的人。”
那些史册上叱咤一世的枭雄,纸面记载再如何渲染得光伟正,背地里却用无数活人血肉堆砌基业。到头来,都逃不过困在求长生的执念里,眼巴巴盼着那虚无缥缈的“解脱”。可谁又说得清,当他们费尽心机挣脱生死桎梏后,最终等来的究竟是什么?是沦为命运的傀儡,还是被欲望吞噬成狰狞妖魔?终究不过是从自己编织的“死后成神”的极乐幻梦里,重重跌进真正的炼狱——在那里,每一寸骨血都要为生前罪孽灼烧,赎上万年万载,永无宁日。
胡八一喉结滚动,想起树窟里那些缠满血线的枯骨,指尖竟有些发凉。这些汲汲营营求长生的人,双手沾满的生灵鲜血,怕是能染红整条遮龙山的溪流。对天地、对万灵犯下的罪孽,又岂是一句轻飘飘的“解脱”就能一笔勾销的?那债,深不见底,怕是连灵魂消磨成飞灰,也偿还不清。
收拾好心情,众人继续沿遮龙山腹地深入,脚下落叶腐殖层踩得沙沙作响,顺便留意着适合扎营的平坦地势。 胡八一三人边走边嚼着干粮,压缩饼干混着牛肉干的碎屑掉在衣襟上——方才在树上折腾一番番,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吞咽声在寂静林间格外清晰。
胡八一正囫囵咽下最后一口饼,瞥见张海宣只接过张起灵递来的军用水壶,仰头抿了一小口,便将水壶递了回去,再无其他动作。
他忍不住扬声问道:“小哥,你们不垫点东西?”
这三人,他只瞧见凌晨时吃了自带的盒饭,算到现在已有十三个钟头,翻山越岭走了几十里地,竟再没见他们碰过半点吃食。
张海宣头也没回,淡淡摇了摇头:“我们体内储存的能量消耗不大,不必进食。”话音刚落,他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两杯透明塑料杯装的果茶,杯口插着细吸管,橙黄的液体里浮着几片青柠,分别递给身边的张起灵和张海阳。
王凯旋眼尖,瞥见张起灵手里那杯果茶的杯壁上凝着层细密水珠,顺着杯身缓缓滑落,看着就透着股沁凉。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黏糊糊的手心蹭得脸颊发痒,心里顿时像被猫爪挠了似的。
这一路走得又热又渴,刚才啃干粮时嗓子都快冒烟了。他眼珠一转,几步凑到张起灵身边,原本就圆的眼睛瞪得更溜圆,水汪汪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手里的果茶,那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
这一路他算看明白了,金大腿三人里,就属小哥看着冷淡,心肠却最软。求他准没错,大不了接下来挖泥蹚水的脏活累活,他王小胖一个人全扛了!
张起灵被这过于热情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怔,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凑这么近,下意识地往张海宣身后躲了躲,耳根悄悄泛起点红。
胡八一在旁边看得哭笑不得,脸上还带着点羞赧,正想伸手把这活宝拽回来,就见张海宣又拿出三杯果茶,杯壁上同样挂着水珠,递过来轻轻放进他怀里。
“嘿!还是小哥你们懂我!”王凯旋顿时欢呼一声,一把抢过两杯,先塞给胡八一和雪莉杨,自己捧着剩下的那杯,吸管一插就猛吸了一大口。酸甜的果汁混着冰块的凉意滑进喉咙,他舒服得直咂嘴。
雪莉杨和胡八一接过果茶,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齐声向张起灵三人道谢:“多谢了。”
张海宣摆了摆手没说话,张起灵则已经转头看向远处的溪流。
日头渐渐向西斜沉,金红的光线穿过枝叶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碎影。越往深处走,空中便弥漫起轻薄水雾,像层朦胧的纱,将刺眼阳光滤得柔和温润。山脉与森林相接的缓冲地带,草木比丛林深处稀疏许多,既无密林里挥之不去的潮湿闷热,也无高山地带的凛冽寒意,只闻草木与湿润泥土混合的清香沁入心脾,顺着呼吸钻进肺腑,令人神清气爽,连一天的困乏都消散了大半。
再往前,地势逐渐走低,耳畔的水流声越来越清晰,水流量也愈发增大,哗啦啦地在石涧间冲撞,想来修献王墓时留下的堤坝就在前方不远。地面虽被半人高的杂草与盘绕的藤蔓覆盖,却不时能瞥见青灰色的砖瓦残片,边缘还留着模糊的云纹,想必是王墓神道的遗迹。
这般往西北方向又行进了两三个钟头,眼前忽然撞进大片绚烂花树。红白黄三色花朵挤挤挨挨,皆有碗口大小,层层叠叠的花瓣沾着水雾,引得无数彩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落,翅翼扇动的声音细碎如蚕噬桑叶。一条清澈溪流自花丛中蜿蜒穿过,水底圆润的卵石隐约可见,深处是片郁郁葱葱的“林上林”——那里的树木层层叠叠直插天际,比周遭植物高出近半,浓密的枝叶交织成一道天然屏障,将天空遮得只剩零星缝隙。溪水绕着花树与林上林转了个弯,最终汇入远处一道幽深山谷,谷口被厚重瘴气笼罩,便是举着望远镜,也望不见谷中情形。
众人信步走入花树间,初时这些低矮的花树开得五颜六色,粉的娇俏,白的素雅,黄的明媚,说不尽的姹紫嫣红;行至花丛深处,却见景象陡然一变,一色的皆为红花红叶,叶片边缘带着锯齿,花瓣厚实如绒,放眼望去,像一团团燃烧的巨大火云,成群的金丝凤尾蝶穿梭其间,翅尾拖着长长的金色流苏,在红花映衬下愈发璀璨夺目。
“是金色凤尾蝶!我们终于进虫谷了!”杨雪莉眼中闪过一丝亮彩,难掩欣喜。
他们一族寻觅千年的雮尘珠,那条跨越了无数代人的遥不可及的追寻之路,如今似乎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胡八一则拿着手机,翻出先前在山壁上拍下的献王墓线路图,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放大,见溪谷某处刻着只怪形蟾蜍:嘴张得极大,几乎裂到耳根,腹部圆鼓鼓的像塞了个圆球,下肢粗壮着地,前肢竟作推门状举在胸前,指节突出,脑袋高昂着,双眼圆瞪如铜铃,像是死不瞑目的模样,两个鼻孔朝上翻着,一张怪嘴大得与身体完全不成比例,说是蟾蜍,模样却实在诡异。
他忽然想到什么,指尖飞快滑动屏幕翻到存下的帛书照片,瞳孔微微一缩,不禁低呼:“九曲回环朝山局!”
王凯旋凑过来,脑袋几乎要贴到屏幕上:“啥叫九曲回环朝山局?听着挺玄乎。”
胡八一道:“明朝有位风水大家评滇南风水,写过‘霞天一长虹,盘旋舞太空。口中喷紫气,冲入斗中宫’,说福人若葬在此地,后代必定一生富贵,官至三公。今日亲眼一见,果然不假。这样的风水宝地,也不知献王是如何寻到的……所谓九曲回环朝山局,就是山水间每绕九个弯,便有一座神社、祠堂或庙宇,用来镇住风水节点,形成天地呼应。这布局就像一条盘旋的长虹,把天地间的紫气都汇聚起来,朝着山脉深处的核心而去,正是献王墓依托的风水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