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放慢脚步,沿着神道残迹往前挪。石人石兽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半埋在土里,只露出只雕刻精美的云纹靴筒,靴尖还沾着未褪尽的朱砂;有的斜倚在古树上,石像的脸贴着皴裂的树干,眉眼间的威严被青苔晕染,倒添了几分诡异的温柔。
走了约莫两三个小时,前头的藤丛忽然稀疏下来,露出一片残破的夯土台——台基足有三米来厚,残存的墙体虽只剩两米多高,夯土缝隙里嵌着的碎陶片却闪着幽光,正是献王墓第一道堤墙的遗址。
绕过堤墙,地面突然变得光秃秃的。没有藤萝缠绕,没有蕨类丛生,连苔藓都少见,只铺着层干燥的黄土,在周遭郁郁葱葱的溪谷里,像块突兀的疤痕。
“这是第一层断虫道!”
胡八一心里一动,正要喊王凯旋过来一起挖开土层看看。
杨雪莉低声道:“你们听,四周没有动静!”
众人顿时静下来,果然发现周遭静得诡异——连虫鸣鸟叫都没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土底下埋着硫磺和石灰,”张海阳解释道,指尖轻轻点了点地面,“是古人防蛇虫用的……过了这断虫道,就是瘴气的范围。”
王凯旋恍然大悟,拍了下大腿:“我说呢!刚才还以为你们的血脉厉害,把蚊子虫子全吓跑了,闹了半天是这土疙瘩的功劳!”他说着往前凑了两步,刚要迈过那片黄土,就被张海阳一把拽了回来。
“前面有瘴气!”
胡八一一怔,当即和身旁的杨雪莉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默契地放慢脚步,又往前挪了数步。拨开身前最后一丛半枯的灌木,视线豁然开朗——原来这山谷竟在此处到了尽头。
眼前的地势陡然开阔起来,像一只巨形的喇叭朝着更深处敞着口。极远处的谷底已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轻烟,白濛濛的,像谁不小心泼洒的牛乳。越往深处走,那雾气便越发浓重,到了后来竟如实质般翻涌着,将整片谷地裹得严严实实。周遭静得可怕,听不见半声虫鸣,没有风拂草叶的窸窣,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整个世界的生机都被这瘴气吞噬了去。
张海宣看着几步远的胡八一,杨雪莉,王凯旋在商量着估算着这瘴气范围的大小,摸索药丸“红奁妙心丸 ”服下,是否带防毒面具。
他对倚在自己肩头的张起灵,侧头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雾气吞掉:“瞧见没?这才是正主该待的地方。哪像咱们先前在谷外打转时,那瘴气五颜六色的,跟成了精似的追着人跑,毒性烈得能把石头都蚀出坑来。亏得老族长替咱们挡了势,跟着胡八一他们走这一趟,倒省了不少麻烦。”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张起灵手心里几道浅浅的旧疤,语气沉了沉:“一会儿真动起手来,看在他们还算靠谱,又能借个方便的份上,多照看几眼。但你记住——”
说到这儿,他特意转脸正对着张起灵,目光里带着不容置喙的认真:“绝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血,那玩意儿伤根本,你这身子骨经不起再折腾。还有,不许一上头就单枪匹马冲上去,真要动手,也得等我和海阳跟你一块儿。听见没有?”
张海阳小心凑到两人中间,看着自己族长,轻轻又深深的叹气:“海宣说的对,老族长让我们看好你,你可别让我们受罚!”
张起灵抬眼望他俩,漆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无奈,却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张海宣的手背,像是在安抚。
都已经一年了。这一年里,都是这两人寸步不离地陪着他。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独来独往的性子,既答应了要一起走一起回家,便断没有再把他们抛在身后的道理。
雾气还在缓缓流动,带着股说不清的土腥气。
这片瘴气之后,便是献王墓的所在——这点几人早已心中有数。可眼下望着那片翻涌的白雾,胡八一、王凯旋和杨雪莉三人却犯了难,围着地图蹲在地上合计了半天,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终究还是拿不准这山瘴究竟铺展到了多大范围。
那白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莫说辨路,怕是往前挪三步就看不清身后人的影子。真要踏进去,就算有罗盘定住方向不迷路,这能见度也得让行进速度慢上数倍不止。
胡八一咂了咂嘴,低声道:“若是运气好,半天能穿过去倒也罢了;可万一走到天黑还陷在里头……总不能戴着防毒面具吃饭喝水吧?到时候可就真成了进退两难的困局。”
王胖子挠了挠头,朝张海宣和张起灵那边努了努嘴:“要不……咱还是找他们合计合计?”
三人对视一眼,终究是胡八一领头,磨磨蹭蹭地凑了过去,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张小哥,还有阳哥和小哥……是这么回事,这瘴气看着邪乎,我们三个心里实在没底。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里头谁不小心中了招,还得请你们多搭把手,救咱们一救。”
见张海宣没接话,他又赶紧补充,语气透着几分恳切:“我们也知道,张家不缺金银财宝,我们这点家当实在拿不出手。但若是能平安从献王墓里走出去,我胡八一保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旁的杨雪莉,语气愈发郑重,“我家传那本《十六字风水阴阳秘术》,愿双手奉上,权当是给各位的谢礼。”
这话一出,连向来大大咧咧的王凯旋都收了笑,可见是下了决心。毕竟那本书是胡家祖上传下的宝贝,能拿出来当报酬,足见他们对这事的看重。
杨雪莉站在一旁,听着胡八一这番话,握着金刚伞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她转头看向胡八一的侧脸,他正望着张海宣三人,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恳切。那本《十六字风水阴阳秘术》,她是知道分量的——那是胡八一视若性命的家传之物,是他祖父毕生心血,更是他行走江湖的根本。
可现在,为了她,为了这趟吉凶未卜的行程里能多一份保障,他竟能毫不犹豫地将这传家之宝拿出来当谢礼。
心口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知道胡八一向来护着她,从昆仑雪山到精绝古城,他总把最稳妥的位置留给她,把最危险的前路挡在自己身前。可她从未想过,他会为了她,送出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雾气漫过脚踝,带着湿冷的潮气,可杨雪莉却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她别开脸,望着远处翻涌的瘴气,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眼底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这个看似吊儿郎当的男人,总在不经意间,用他最实在的方式,让人心里暖得厉害。
张海宣眉梢似被无形的风轻轻拨了一下,微微向上挑了挑,那双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眸子,此刻像探照灯似的在两人脸上打了个转。
胡八一的侧脸绷得像块淬了火的铁板,下颌线硬邦邦的,连耳根都泛着点不自然的紧绷;而杨雪莉垂着头,乌黑的发丝垂落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脚边一片卷了边的枯叶,那叶子早被秋阳晒得发脆,被她捻得簌簌掉渣——可任谁都看得出,她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根,比脚下的落叶更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