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宣的脸颊在山风里倏地发烫。当年那些被他裹在“刻意”里的亲近,忽然在记忆里炸开了花——故意笨手笨脚学他折符箓,结果燃着的符纸舔上半张梨花木桌,他却盯着张起灵皱眉时微蹙的眉心偷笑;假装怕黑,硬要挤在他的床铺任性让他听自己讲故事;甚至抢红薯时,指尖总偷偷留着分寸,只咬去小半块就推回去,就为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什么时候会染上无奈,那点破功的模样,比烤红薯还要暖。
“我……”他张了张嘴,舌尖抵着那句藏了百年的“只是在演你罢了”,忽然觉得苦涩漫了满嘴。话在齿间打了个转,终究化作一声轻哼,尾音却泄了气:“那不是年纪小不懂事么。”
张起灵没再接话,脚下的木栈道却分明缓了些。
山风卷着水雾掠过耳畔,带着清冽的寒意,张海宣忽然觉得,小时候那些藏在“演”字背后的心思,或许早在某个被他刻意忽略的瞬间,就悄悄变了质。就像此刻靠在这人背上的安稳,心跳贴着对方的脊背一起一伏,和十六岁那年在长白林子里的感觉,竟没什么两样——那年他崴了脚,也是这样被背着穿过没膝的积雪,听着对方踩碎冰壳的咯吱声,把脸埋在满是雪松香的衣襟里。
他低喃着,把脸再贴近些,鼻尖蹭过张起灵的脖颈,那里的皮肤带着山风的凉,却烫得他眼尾发酸:“至少这百年,我做到我的承诺了。”
张起灵的脚步猛地顿住,木栈道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侧过头,声音里裹着从未有过的颤抖,像被揉皱的宣纸:“阿宣!抱歉!这五十年我没有做到,还……还伤过你!”
“不用跟谁抱歉,”张海宣笑了,笑声被山风扯得飘起来,“现在也不晚么,我们还有四百年时光。”
山雾忽然散了些,漏下几缕阳光,在张起灵的发梢镀上金边。
张海宣望着远处翻涌的云海,忽然觉得,那些被岁月磨得生疼的过往,或许真能像这云雾般,被风卷着卷着,就散了。
他往张起灵背上再靠紧些,像要嵌进对方的骨血里,轻声道:“走快点吧,做完这趟活儿,我想回瑶池了。”
张起灵“嗯”了一声,脚步重新迈开。
~~~~~~~~~~~~~~
那年放野归途,日头已斜斜坠在山尖,将长白山脉的轮廓浸成一片暖金。
张海宣手掂着怀里那只青铜爵,是刚从古墓耳室摸来的——爵身云雷纹被夕阳镀得发亮,纹路里积的陈年土垢都似在光里活了过来。这是此番放野最拿得出手的物件,回去族里论功行赏,少说能对得起父母的期许,也够让那帮拥趸他的张家少年围着看个半晌稀罕。
至于另一件要紧东西,那枚青铜母铃,早被他妥帖收进怀里。他和小官先前就商量好,不到万不得已不拿出来。张家古楼深处,那间全由巨石砌成的密室藏着只有族长才知晓的秘辛,通往密室的路上悬着数以千计的青铜铃铛。自上任族长猝死于泗水,连带着能压制铃铛的母铃一同遗失后,族里便失了主心骨。传承断了线,人心也跟着散了,明里暗里都是掌权者的撕扯,倒还没波及到他们这些小辈身上。
这次放野,他本是和小官先取了青铜爵,顺道想去泗水看看族长殒命之地,没成想竟真把母铃寻了回来。这一路他心里头像揣了团火,烧得脚步都轻快,偏身边的张起灵依旧是那副模样,面色沉静得像浸在溪水里的青石。
“你说这黄皮子成精了吧?跟了咱一路了。”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张起灵,眼尾瞥向斜后方那团矮树丛。只见一抹土黄色的影子在树后一闪,露出双滴溜溜转的黑眼睛,正是只半大的黄鼬,尾巴蓬松得像团毛球,却透着股不寻常的机灵劲儿。
张起灵没回头,墨色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只淡淡吐出两个字:“讨封。”
张海宣愣了愣,才想起族里老人说过的规矩。深山里修行的黄鼬到了年限,会拦路向人讨封,问一句“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若是被问者答了“像人”或“像神”,它便能借这口气化形;可若是碰着命格太硬的,或是答得不对,讨封失败,修行便会折损大半。
正想着,那黄皮子忽然“噌”地窜到路中央,后腿着地立了起来,前爪拢在胸前,竟真像人似的作揖。它喉咙里发出“吱吱”的轻响,那双黑眼睛直勾勾盯着张起灵和张海宣,像是在等一句允诺。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一道尖细的声音突然钻进耳朵,竟真的是人言,只是带着股子毛躁的气音。
张海宣刚想开口,却被张起灵抬手按住了胳膊。少年抬眼看向黄皮子,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却像有层无形的屏障。张家人身负麒麟血,命格贵重得堪比山岳,这种讨封本就受不起,一旦应了,反倒会折损对方的根基。而长白山林子里的黄皮子都知道这片山林里穿行的人类很大可能都是张家麒麟,轻易不会讨封!这是从哪个地界跑来的野生黄皮子?
“都不像。”张起灵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半分波澜,却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
那黄皮子浑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黑眼睛里闪过愤恨的光,尖声叫了句“小气鬼”,转身就想跑。可它跑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张海宣怀里的青铜爵,忽然调转方向,像道黄色的闪电扑过来,爪子在他怀里一扒,竟硬生生叼走了那只爵!
“嘿!反了你了!”张海宣气得骂了句,拔腿就追。那黄皮子跑得飞快,专往林子里钻,蹿进一片密不透风的老林就没了影。
“追!”他招呼着张起灵,也顾不上什么归途了,一头扎进了那片从未踏足的密林。林子里的雾气比外头重得多,缠在树桠间化不开,腐叶积了半尺厚,踩上去的闷响里裹着潮气,两人就这么误打误撞,闯进了长白最深处的老林子。
身后,那只黄皮子叼着青铜爵,在树影里回头看了一眼,喉咙里发出得意的“吱吱”声,随即消失在更深的雾气里。
林子里的雾气像化不开的陈年旧事,缠在树桠间不肯散去。腐叶积了半尺厚,踩上去的闷响里裹着潮气,仿佛一脚就能踩进时光的褶皱里。十六岁的张起灵尚未褪去少年人的清瘦,墨色衣襟在林间晃成一道冷影,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气,比枝头未化的残雪更甚。
张海宣比他虚长两岁,脸蛋却生的比张起灵还幼态,也因为家里是族中实权管理者,性子活络得像林间窜跳的松鼠。
他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走在前头开路,循着黄皮子挂在树林间的毛发和气息,嘴里絮絮叨叨讲着刚听来的山精故事:“听说这林子里的黄皮子能化人形,专偷过路客的贴身物件。你说刚才那只会不会已经变作个小媳妇,正躲在树后瞧咱们笑话?”
“不会,它在前面!”张起灵淡淡,抬手拨开挡路的枝桠,指尖划过带露的叶片,水珠簌簌滚落。
变故出在过一道宽涧时。
涧水是雪融汇聚而成,此刻正顺着嶙峋的石缝哗哗流淌,寒气顺着风卷过来,刮得人脸颊发疼。涧上横亘着根碗口粗的朽木,表皮黑得发朽,边缘处还挂着半枯的藤蔓,看着倒还算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