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过,你跟紧了。”
张海宣掂了掂肩上的行囊,仗着自己族学武试连夺三魁的身手,拍着胸脯先一步踏了上去。朽木被踩得微微下沉,发出“吱呀”的呻吟,他正想回头喊张起灵快点跟上,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那声音像寒冬里冻裂的冰面,又像被生生拗断的骨节,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
朽木从中间断裂的瞬间,张海宣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往涧下坠。慌乱中他瞥见张起灵扑过来的身影,少年墨色的衣襟在风里划出急促的弧线,指尖堪堪勾住了他的腰带。可下坠的惯性太猛,两人像被狂风卷落的两片枯叶,一起滚进了涧底的乱石滩。
碎石擦过皮肉的疼炸开时,张海宣听见自己骨头撞在石头上的闷响,紧接着是小腿处钻心的剧痛,仿佛有把冰锥正往骨缝里扎。他挣扎着低头,只见小腿被尖锐的石棱划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瞬间染红了深色裤管,顺着裤脚滴在石滩上,洇开一朵朵刺目的红。疼得他倒抽冷气,额角冷汗直冒。
“别动。”张起灵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少年人少见的沉稳。他半跪在地,利落地撕下自己里层干净的衣襟——那布料还带着体温的暖,指尖触到伤口时微微一顿,随即三两下就缠紧了伤口,打结的动作利落得不像个半大孩子,倒有几分久经风霜的熟稔。
“逞什么能。”张海宣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梗着脖子嘴硬,“这点伤算啥,我自己能走。”他试着动了动腿,疼得眼前发黑,话尾都发了颤。
张起灵没理他的逞强,只缓缓蹲下身,宽阔的脊背对着他,声音平铺直叙:“上来。”
“哎不是,我真……”
“上来。”三个字里添了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像山间骤然收紧的风。
张海宣最终还是乖乖趴在了他背上。少年的脊背不算宽厚,甚至能摸到脊椎的轮廓,却稳得让人安心,像趴在一块经年不化的磐石上。张起灵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挪,腐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低语。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林子里的雾气越来越重,连方向都辨不清。那只黄皮子早已没了踪影,别说讨回青铜爵,就连来时的路都找不到了。
张海宣趴在张起灵背上,看着少年脖颈间渗出的汗珠混着雾气凝成水珠,忽然泄了气:“算了,不追了。”
张起灵脚步顿了顿,没说话。
“好在当时在墓里多拿了次些的瓷瓶和玉。”张海宣拍了拍腰间的布袋,那里装着只青花小瓶和玉璋,虽不如青铜爵珍贵,却也够交差了,“犯不着为个破爵把命搭在这儿。”
张起灵这才点了点头,背着他调转方向,循着林间微弱的天光往开阔处走。
暮色漫上来时,两人终于走出了那片迷障般的老林,身后长白深处的树影渐渐隐在夜色里,那只偷了青铜爵的黄皮子,终究是没再出现。
“你说咱能赶上队里的集合点不?”张海宣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后怕,“要是误了时辰,回去少不得要被族老罚抄一百遍族规。我上次抄到手腕发酸,可不想再遭罪。”
“能。”张起灵答得简洁,脚下的步子却悄悄加快了些,踩断枯枝的脆响也密了几分。
又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天快擦黑时,林间的雾气重了,带着浸骨的凉。
张海宣被颠得迷迷糊糊快睡着,鼻尖蹭着对方后颈的布料,忽然感觉张起灵顿了一下。他勉强睁开眼,前头竟横了条涨水的溪流,黄浊的水流裹挟着断枝残叶,湍急得像脱缰的野马,拍在岸边的石头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要不……歇会儿?”他看着那汹涌的水势,心里发怵。
更小的年岁他被人陷害落进泥水里,呛了半死,所以现在看见这个颜色的水都心里长毛。
张起灵没说话,只弯腰脱了鞋,卷起裤腿就往水里走。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膝盖,他背着人,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像在丈量脚下的土地。浪花溅在裤脚上,遇着山间的寒气,很快结了层薄冰,在暮色里闪着微光。
到了对岸,张起灵的嘴唇都冻得发白,指尖更是红得像要渗血,却先伸手摸了摸张海宣的额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冷不冷?”
“不冷。”张海宣鼻子忽然有点酸,视线落在他冻得通红的脚踝上,那处皮肤在暮色里泛着不正常的红,“倒是你,脚都冻红了。”
张起灵没应声,只重新背起他,往林子深处走去。
那晚的月光格外亮,像谁打翻了银盏,把林间的路照得一片通明。
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在地上交叠着,一直延伸到远处起伏的山影里,像幅被月光浸软的水墨画。
后来张海宣总跟张海阳说,那次放野,他是被人背着走了半程山路,却好像比自己踏踏实实地走完全程,还要来得安稳。
那点藏在记忆里疼痛和狼狈里的暖意,竟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成了他面对眼里看着他只剩陌生的张起灵时,抵御寒凉的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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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族里,张海宣在母亲的药庐养伤。小腿上的伤口缝了七针,愈合时总泛着痒意,他却总爱对着窗台上那截枯木发呆。
那是他从长白林子里特意带回的,木头上留着几处细密的刻痕——是张起灵背着他蹚过冰溪时,被水下的碎冰碴划下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木头上,那些刻痕深浅不一,像极了那个少年人沉默却执拗的性子,藏着许多说不出的东西。
木头上的刻痕浸了药香,倒像是活了过来,总勾着他往更早的时光里钻。
他想起八岁那年,族里在长白山脚设了猎场,让孩子们比试谁能先摸到雪地里的狍子。他仗着自己腿脚快,像只脱缰的小兽一头扎进密林,早把长辈“莫入深处”的叮嘱抛到了脑后。现在想来,那时许是被什么东西引着,脚下的步子竟不由自主地往林子更深处去——那片林子里,藏着人熊冬眠的窝。
等他后知后觉闻到那股浓重的腥气时,眼前的雪地里已轰然立起个庞然大物。那只半醒的人熊支着前掌,粗重的喘息喷在他脸上,带着股腐肉的酸馊味,巴掌大得能轻易盖住他的脸,黑黢黢的爪子在雪光里闪着冷硬的光。
他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只能死死抱着身边的松树发抖,指节攥得发白。那时的他,仗着父母的宠溺,族学里的武功练得一知半解,能偷懒就绝不费力气,真到了生死关头,竟柔弱得像只待宰的鸡崽,连呼救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
就在这时,六岁的张起灵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手里举着块尖尖的冰棱,对着熊瞎子的眼睛就扎了过去。人熊吃痛咆哮,转身扑向张起灵,少年却像只灵猫,踩着积雪绕到熊背后,用冰棱狠狠凿向它的后腿。
最后两人都挂了彩,张起灵胳膊被熊爪扫出三道黑色血痕,好在毒性不大,而他自己则在逃跑时摔进了雪坑,磕掉了半颗门牙。
回去的路上,张起灵背着他,雪地里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含着满口血沫子问:“你不怕吗?”
张起灵只闷闷地答:“你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