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小哥）交命

那时候他还不懂，为什么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圣婴”，会为了他跟熊瞎子拼命。后来岁月流转，他才慢慢咂摸出味道——张起灵的好，从不是挂在嘴边的温言软语，而是藏在雪地里深浅交叠的脚印里，藏在冰棱上凝结的暗红血痕里。

他猜想:只是在小时候他饿肚子时，默默送去温热的饭食；训练受伤缺药粉，张起灵本想咬着牙扛过去，他却不由分说拉着他往阿娘的药庐走……就这些小恩小惠由得他记住并在之后的日子里每每回护？

记忆的碎片总在不经意间翻涌。

九岁那年，族里祭祀要取山巅的“冰魄”，说是能镇住山尖的邪祟。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那是爹妈对头设的局，明摆着要他的命。可他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往上爬。

山巅的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得脸生疼，他爬到一半就腿软了，死死趴在冰面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张起灵就在他后面，始终没说一句话，只解下自己的腰带，一头系在他腰上，另一头紧紧缠在自己手腕上，然后轻轻推着他的后背，吐出两个字：“走。”

两人就这么连在一块儿，在溜滑的冰面上一步一挪。张起灵用匕首凿冰魄时，手指被冻得发紫，几乎要失去知觉，却把凿下来最大的一块塞进他怀里，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拿着，回去能领赏。”

他那时傻乎乎地接过来，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竟忘了问对方为什么跟着他来到这里。

又比如泗水古城那次，张起灵把青铜母铃塞给他时，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冷的铜器传过来，烫得他心口一阵发颤。

古城早被黄河改道带来的淤沙埋了大半，只有每年汛期过后的退潮期，才能在浑浊的水边瞥见半截倾颓的城墙。青铜母铃藏在水下神殿的盘龙柱里，那地方水流最乱，底下全是翻涌的暗流，人一进去就像被无形的手拽着往下沉，稍有不慎便会卷进更深的淤泥里，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那天他们在岸边等了三个时辰才等来退潮。张起灵没说什么，只脱了外衫就扎进了水里。浑浊的水裹着泥沙，能见度不足半尺，他在岸边攥着绳子，手心全是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忽然冒起一串气泡，接着是张起灵的头探出来，手里高高举着个东西——正是那枚青铜母铃。母铃上还沾着墨绿色的淤泥，却挡不住上面繁复的纹路，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冷光。

张起灵游回岸边，把母铃往他怀里一塞，自己则瘫坐在沙地上喘气。他嘴唇冻得发青白，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跳动的火：“这铃能镇住水里的东西。”

当时他摸着母铃冰凉的表面，看着坐在地上，面色青白全身是脏污泥水的张起灵，唯独一双与他相似的眼眸闪闪发亮，眼中盛着一个他……

他心里忽然就敞亮了。

他本是族里最被看好的继承人，父亲是上一任族长的弟弟，母亲家握着族里半数的药田。即使张家族长已于百年前死在泗水，现在张家掌权的则是几位长老和父亲，而他身为当前麒麟血浓度最强，根骨也是不错，从小族中长辈就教他，要争、要抢、要让所有人都服他，将来才能坐稳族长的位置。

而接近张起灵，最初确实存着功利心——谁都知道这位身负最高浓度麒麟血的少年是家族选定的“圣婴”，是天定的族长，和圣婴交好，于他将来执掌族中事务百利而无一害……

这一切种种像散落的珠子，直到从长白回来的那段日子，才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张海宣摸着窗台上的枯木，忽然懂了——他接近张起灵的初衷或许带着算计，但这些年被对方不动声色护着的时刻，早把那点功利心泡得软了、化了。

药庐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应和他此刻的心境。

原来有些守护，从不是从立誓那天开始的。是从八岁那年雪地里的冰棱，九岁山巅的腰带，十六岁长白的后背开始，早就悄悄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他想着，等伤好了，一定要告诉张起灵——那些年你护着我的，往后我都给你还回来。族长之位算什么，他想护着他，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圣婴，只是那个会在雪地里把他背回家的少年。

……

伤好那天，张海宣揣着青铜母铃，去了张起灵住的屋子。

那屋子在祠堂后面，孤零零的一间，门总是虚掩着，像在无声地等待什么。

张起灵正坐在窗边擦刀，是一把磨得极薄的短刀，刀身亮得能照见人影，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

“小官。”张海宣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把青铜母铃推到他面前，“我想好了，族长之位，该是你的。”

张起灵抬眼看他，眸子里没什么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情绪。

“以前我总想着，要争要抢，要让族里人都服我。即使你被大长老授予少族长一职，其实我也是不服气的！但是……”张海宣笑了笑，露出点少年人的坦诚，眼角的弧度柔和了许多，“但现在觉得，守着某个人，比当那个空架子族长实在多了。”

他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直视着张起灵的眼睛，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刻在石上：“他们说你不继位就会被放弃，就会死，我不答应。我想你活着陪我，以后我护着你，族里若有人敢动你，先过我这关。”

张起灵握着刀的手顿了顿，刀尖在石桌上划出一道浅痕。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没必要。”声音很轻，却带着惯有的淡漠。

“有没有必要，我的事情我说了算。”张海宣拿起那枚青铜母铃，塞进他手里，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对方的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就像当时你把这铃给我一样，现在，我把我的话（命），给你。”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母铃的纹路硌着掌心，却不觉得疼，反而有种踏实的暖意。

石屋里很静，只有远处祠堂传来的钟摆声，一下一下，仿佛在敲打着心门。有什么东西，比泗水古城的青铜母铃更沉，比长白的冰雪更硬，正悄悄在心底扎了根，长成了参天大树。

后来张家大祭，张海宣第一个站出来，力排众议重立张起灵为族长。

祠堂里黑压压站着几十号人，有人拍着桌子反驳，说“圣婴若不继位便是废物，留着只会坏了祖宗规矩”，“族长之位，圣婴年岁尚轻，青铜母铃遗失，恐不能服众”

张海宣站在祠堂中央，示意张起灵将母铃送上，脊背挺得笔直，在长老族老管理层的惊讶声中，声音掷地有声：“泗水古城取回青铜母铃，全凭起灵一人之力，我不过是在岸边接应；长白遇险，是他背着我蹚过冰溪，在狼群环伺时守了我一夜——这样的人，怎么配不上族长之位？”他故意隐去了自己被背着走半程的糗事，只说张起灵“于险境中不改其志，有族长之风”。

最后的最后，

“张海宣在此立誓，”他抬手按在祠堂中央的族谱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此生必护张起灵周全。他若为族长，我便为他执掌张家内外；他若不愿，我便挡在他身前，看谁敢动他一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