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静立在角落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损的布料,那处的经纬早已被岁月磨得发毛。
眼前的景象像蒙着层水汽,有些不真切——那个总把“族长之位”挂在嘴边、眉宇间还带着未脱少年气的张海宣,此刻正站在香案前,脊背挺得笔直。
他身后跟着三十几位少年少女,都是张家内乱后仅剩的骨血,放野时凭实绩闯过生死关,此刻眼里燃着同一种火,要为自己、为同辈争一个未来。
“掌权的时日够久了。”张海宣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潭,“该把位置让出来,让我们试试。”
对面的长辈们脸色沉沉,有怒斥的,有冷笑的,有讥讽的。可三十几双眼睛里的坚定,像三十几把出鞘的刀,逼得那些沉淀了百年的威严渐渐松动。这些年轻人太出色了,放野时的狠劲、处理事务时的锐度,都远超预期。
争执从日中持续到日暮,香案上的烛火燃了又换,终于,有位两鬓花白,面容年轻却眼神沧桑的长老叹了口气,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张起灵,摘下了腕间象征权柄的玉扣。
“接好。”他说。“是时候退休了,景字辈那两位可在天外一直盯着我们呢!”
一众长老们一想到那两位就觉得脸颊生疼,打人打脸打屁股真是当着小辈们就打啊!还是赶紧移交吧,万一他们来查一下,又是一轮威严扫地的鸡飞狗跳。
众人心有戚戚,连声应和:“是啊,是啊,张家都交给你们了!”
交接的动作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连锁反应。一枚枚玉符、一卷卷密档从长辈手中递出,最终汇到张海宣手里。
长辈们转身走向古楼后的祠堂,背影决绝却傲然,从此非重大事务或关乎张家存亡,再不过问族中事。
祠堂的门在身后合上时,张海宣转过身,对着香案举起了手。
三十几位少年少女齐齐跟上,双膝跪地,向着张起灵,一字一句的誓言撞在青砖地上,震得烛火簌簌发抖:“誓死效忠族长!”
火光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明明灭灭,把“效忠”二字烘得滚烫。张海宣抬眼望向他,眼里的光比烛火更烈,像昆仑山脉下埋了亿万年的玄铁,被热血一浇,骤然迸出能劈开长夜的锋芒。
任谁对上那样的目光,都要心头一震——属于他们的时代,张家的新时代,真的来了。
香灰落在青砖上,细如尘埃。
张起灵将三炷香插进香炉,烟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供桌上前代族长的牌位。
他转过身,接过旁侧族老递来的青铜母铃与鬼玺——母铃表面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温润,握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古老的寒意;鬼玺上的麒麟狰狞,触之冰凉,仿佛还凝着长白山青铜门的雪。
指尖与这两样器物相触的瞬间,四方院落里的寂静陡然变重。
月光不知何时漫过了墙头,淌在青石板上,像一汪浅浅的银水。
他抬眼望去,月光穿过院角的老树枝桠,在地上织出细碎的网,将树影、石凳、乃至自己的衣角都笼在一片朦胧里。
恍惚间,那片月光忽然与记忆里的重叠。还是这样清冽的月色,还是这样被枝桠切割的斑驳,只是场景换成了密林深处。那时有人站在他身边,月光把对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无形的锁链,一头缠在那人的灵魂,一头顺着地面蜿蜒,牢牢钻进他的命格里。
挣不脱的。
张起灵垂眸,摩挲着鬼玺上的纹路。
其实从一开始,也没想过要挣。
又后来的许多年,风雪漫过张家古楼的铜环,雪水冻住了长白山的石阶。总有人在寂静的夜里对着空荡的厅堂轻叹,声音裹着霜气,看着空寂的小院,碎在冰冷的地砖上:
“小官,当年对着烛火说的那些,我都做到了……”
尾音拖得极长,像根快要绷断的弦,
“可你呢?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回家?”
ps:那三十几个在张海宣带领下夺权的都是和族中管理者有或多或少的亲缘关系,否则张家老一辈顽固才不会轻易放权!那时的张家,能进入祠堂的十几岁少年人无一不是和管理者有关系的后代。张家人放野成年后只敬各自的族长(或者领头人),就连各自的父母长辈如果意见不合就会反抗。他们问长辈要权力毫无内心压力,是庸者下能者上的狼性文化。至于张起灵那是身为“圣婴”又被大长老张海清父亲教养,还有张海宣尊其为领头人的关系,根骨好武功好才能进入高层,其他普通族人或者孤儿根本进不到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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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像被风吹散的烟,在崖底氤氲的水汽里渐渐淡去。
张起灵抱着人,足尖轻点潭边湿滑的卵石,稳稳落在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
瀑布从头顶断崖倾泻而下,白练似的水流砸进深潭,轰鸣震得空气都在微微发颤,水雾混着草木的腥气扑面而来,带着沁骨的凉。
他很快寻到一处好地方:头顶有探出的岩檐挡着飞溅的水珠,几缕阳光从岩缝里斜斜漏下,刚好铺在一块被水流打磨得光滑温润的青石上,暖融融的,像块天然的羊毛毡毯。
张起灵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张海宣放下,指尖掠过对方苍白的脸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琉璃。后者倒坦然,仿佛回到十六岁那年,笑着道:“这点失血又算什么,我又不是瓷娃娃。”说罢往青石上一靠,微眯着眼打量四周:瀑布砸落的地方腾起白茫茫的水雾,在阳光里晕出一道浅浅的虹,潭水被映得绿中泛蓝,岸边石缝里丛生的青苔带着湿漉漉的腥气,反倒生出几分野趣。
张起灵取出海棠花的毯子盖在他的腿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执拗:“你怕疼!”说着递过一个大碗盅,碗壁还带着余温,里面盛着温热的红枣枸杞鸡汤,卧着两对鸡翅,薄薄一层油花浮在表面,混着淡淡的药香与醇厚的肉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
张海宣怔了怔,随即挑眉:“早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这些你离开家后我就克服了,什么怕黄水怕疼的。那是小时候被爹妈宠坏的毛病,张家人不能有弱点,真留着这些弱点,这几十年来怕不是会被对家抓住把柄攻歼,现在你也就看不到我了!”
他没客气,抬手接过来,眼角的余光瞥见对方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低头喝了两口。热流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熨帖到五脏六腑,连失血过多带来的那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彻骨寒意和全身上下叫嚣着能量不足的细胞,都悄悄缓过来。
他咂咂嘴,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身旁的人,又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声音里带着点刚缓过来的慵懒:“陪我坐会,晒晒太阳。”
阳光落在他脸上,给失血的苍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睫毛垂下时,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倒添了几分柔和。
张起灵没说话,依言在他身边坐下,又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目光掠过他掌心几道新添的粉色肉痂。
潭边明明满是瀑布的轰鸣,却奇异地透着种安静。只有水声撞在岩石上的回响,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水面的啼叫,还有两人之间那缕若有若无、带着阳光温度的沉默,在空气里慢慢淌。
张海宣吃着鸡翅,忽然抬头:“他们什么时候下来?”,目光穿过水雾望向崖顶,敏锐地捕捉到悬崖边缘踟蹰的三个人影,还有那个浑身透着“我很不爽”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