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琪第一次见张海清时,是在祠堂。那时她刚满十二岁,拎着刚剥好的雪狐皮闯进正厅,就见族里最受敬重的大长老,正对着一个比她大五岁的少年颔首——那少年穿着簇新的青布长衫,手里捏着三枚铜钱,指尖翻动间,铜钱在红木桌上转出细碎的响。
“这是我的儿子,你堂哥,张海清。”长老摸着胡茬子,笑:“刚从西部档案馆回来,专精卜算,你们要多亲近亲近。”
张海琪挑眉打量他。每一个张家人都生的俊秀,而这个少年更是生得清润,眉眼如长白山的融雪,只是一双眼睛太过沉静,像里面藏着化不开的冰。
她将雪狐皮往桌上一摔,皮毛扫过他手背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听说你能算准十天内的事?”她踢了踢桌腿,“那你算算,我爹藏在书房的那瓶鹿茸酒,什么时候能偷来喝?”
张海清终于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淡淡道:“三天后亥时,他会去后山巡查。”
三日后,张海琪果然在书房找到了那瓶酒。她抱着酒坛翻墙时,正撞见蹲在墙头等她的张海清。月光洒在他肩头,他手里还捏着那三枚铜钱,见她看来,竟极轻地勾了勾唇角:“老头说了,偷喝长辈的酒,该罚抄家训一百遍。”
“要你管。”她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你不是只会算卦吗?怎么还管起别人的闲事。”
他没接话,只是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烤好的鹿肉干。
“后山有熊瞎子,吃完再去闯祸。”
那是张海琪第一次知道,这个看起来冷淡的堂哥,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他的方式护着她。
就像后来她在族比中被人暗算,是他提前算到方位,扔出的铜钱精准打偏了射向她后心的银针;就像她和亲爹赌气跑出族地,是他知道她会在渡口挨饿,背着他爹偷偷塞给她一荷包的干粮和盘缠。
十五岁那年,张海琪在长白山的冰洞里困住了三天。
她原是追一只罕见的白狐进了洞,没承想突降暴雪封了洞口。冰碴子顺着岩壁往下掉,她裹紧身上的兽皮袄,牙齿还是抖得咯咯响。就在她以为要冻成冰雕时,洞外传来熟悉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张家子弟在险境中约定的信号。
“张海清?”她嘶哑着嗓子喊,声音撞在冰壁上弹回来,带着空荡的回音。
洞口的积雪被人用刀劈开,一道清瘦的身影弯腰钻进来。张海清身上落满了雪,青布长衫沾着冰碴,手里却紧紧护着一个油布包。他将包往地上一放,里面滚出个粗瓷碗,碗里的姜汤还冒着热气。
“就知道你在这。”他解开自己的外衫,披在她冻得发紫的肩上,指尖触到她皮肤时,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你怎么知道我没回去?”她捧着碗喝姜汤,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却不敢看他。族里规矩,子弟遇险需自行脱困,他这是违了规矩来救她。
他没回答,只是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在掌心摇了摇。
“再等两个时辰,雪会小些。”他蹲下身,用刀在冰面上凿出个小坑,“我生火,你靠着取暖。”
火光燃起时,她才发现他的手背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冰棱划的。“你受伤了。”她伸手想去碰,又猛地缩回来。
他用布条随意缠了缠,抬头时撞见她眼里的慌乱,忽然笑了笑——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笑,清润的眉眼弯起来,像化了一半的冰湖。“这点伤,可比不上我唯一的妹妹冻傻了划算。”
那天晚上,他们挤在火堆旁。张海琪枕着他的膝盖打盹,半梦半醒间,感觉他在用指尖轻轻按她的太阳穴。她听见他低声自语,说什么“明日亥时必能脱困”,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火堆。
后来她才知道,他为了找她,在暴雪里走了整整一天,手里的铜钱几乎被体温焐化。长老们问起时,他只说是卜卦算出她有难,轻描淡写揭过了所有凶险。
十六岁的族猎大典上,张海琪跟人比箭输了。
对方是族里的老牌射手,箭法稳得像磐石。她最后一箭射偏了,擦着靶心飞过去,惹得观礼的人一阵低笑。她攥着弓转身就走,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再试一次。”张海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手里拿着支新箭,箭尾还沾着几根鹰羽,“我算过,这箭能中。”
她瞪他:“输了就是输了,装什么神算?”话虽如此,手却诚实地接过了箭。
他站在她身后,伸手握住她拉弓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铜钱的薄茧,轻轻调整她的姿势:“吸气,瞄准靶心左下方三寸。”
箭矢离弦的瞬间,他松开了手。
所有人都看着那支箭穿过风,稳稳钉在靶心正中央。张海琪愣在原地,转头时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不是我算得准,”他低声说,“是你刚才站的位置,被风偏了半寸。”
那天晚上,她偷了两坛米酒去他房里。他正在灯下整理卜辞,见她闯进来,只是抬了抬眼。
“赔罪的。”她把坛子往桌上一放,脸颊有些发烫,“白天……谢了。”
他放下笔,倒了两碗酒。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清瘦的侧脸上,竟有几分柔和。“下次再比,不用我算你也能赢。”他举碗跟她碰了碰,酒液晃出细微的涟漪。
……
后来,张海琪因顶撞族中长老,被发配去厦门接管南部档案馆。
临行前夜,她蹲在祠堂的石阶上磨她的黑色弯刀,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陪你去,顺便回西部一趟。”张海清站在月光里,青布长衫换成了便于行动的短打,“老头说,边局势乱,让我陪你。都三十多岁了还这么倔!”
她嗤笑一声,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怎么,长老们又怕我给张家惹麻烦?我这脾气到死也改不了……”
“不是。”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手里捏着铜钱。
她叫他不说,转头看他,见他清润的眼眸里映着漫天星辰,突然就想起小时候他替她挡熊瞎子时,也是这样平静的神色。
她别过脸,将弯刀收回鞘:“也好,算你有用。”
从东北到厦门的路,走得比预想中更慢。他们在饥荒的流民里救下四个孩子,一路上,张海琪嘴上嫌麻烦,却总在夜里悄悄给那几个瘦得脱形的小家伙掖好被角;张海清则靠着算卦和驱邪赚盘缠,每次拿到钱,总会先给她买润肺的药丸——他知道她的嗓子会在南下的潮湿里加重。
越靠近厦门,已经是入秋了,在野地里过夜的那个晚上,张海琪咳得厉害,坐在火堆旁发抖,脑袋晕乎乎的打瞌睡。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将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指尖还在她腕脉上搭了片刻。她睁开眼,正撞见张海清收回手,耳尖泛着不自然的红。
他别开脸,声音有些闷又无奈:“你今日又趁我不在抽烟了?少抽点,对肺不好!也不知和谁学的习惯,回去……抽他一顿……”他嘟囔着又伸手摸了摸她额头,“你发烧了,我去给你配药!”
她看着他转身去车厢的背影,突然想起族里老头说的话——张海清的卜从不出错。她摸了摸身上带着淡淡墨香的外衣,将脸埋进衣领里,遮住了嘴角不自觉扬起的弧度。
到厦门那日,董家洋楼里的档案堆得像座山。张海清被张瑞敏逼着用铜钱筛选重要文件,她则被支使着端茶倒水。
看着他眼底的黑眼圈,她终是没忍住,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铜板:“我来,我爹会卦算,虽然我没学过,就不信遗传卦算血脉的我会没这天赋。”
他愣了愣,见她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抛起铜钱,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秾艳的眉眼竟柔和了许多。
他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是我来吧。”
她拍开他的手,却没再动那些铜钱。
窗外传来孩子们练功的喝声,张海盐又在偷懒被张羽追着打,张海虾和张妍正蹲在廊下整理刚分类好的档案。她看着那片喧闹,忽然觉得,被发配到这遥远的南方,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喂,张海清。”她转头看他,“等处理完这些,真带我去海上转一圈?”
他指尖的铜钱转得飞快,映着她眼里的光,认真点头:“嗯。”
后来她送走前往墨脱调查假青铜门的张海清后,在整理旧档案时,翻到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张海清的字迹,算的是她每次出任务的吉凶,旁边用小字写着:“三月初七,东南方有险,备护身符;五月廿二,水战利,忌穿红衣……”
最后一行,墨迹稍重,写着:“此生劫数,唯她难算。”
“张海清……”
海风穿过洋楼的窗棂,卷起桌上散落的档案纸,恍惚还能看到张海清坐在这里拿着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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