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没有外界的纷扰,只有彼此的陪伴。张起灵会记得张海宣喝茶要放两块糖,张海宣知道他不喜吃太咸的肉脯,总会提前用清水泡过;张起灵能精准地找出张海宣抄错的字,张海宣能一眼看出他皱眉是因为伤口隐隐作痛……
有天夜里,张海宣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小时候在张家后院,他踩着石墩扒在祠堂的窗台上,看张起灵被关在里面。那时候天很冷,他冻得瑟瑟发抖,却死死攥着窗框不肯走,直到张起灵从里面伸出手,隔着铁栏杆碰了碰他的指尖,说:“你回去,我没事。”
又梦见族里奸细的短刀,直冲着他的后心去,张起灵伸手一握,满目的血色……
他猛地惊醒,冷汗把衣服都打湿了,睁眼就看见张起灵正低头看他,眼里带着担忧,指尖在他后背轻轻拍着,像在安抚受惊的孩子。
“没事了。”张起灵的声音很轻,带着特有的安抚力量,“我在。”
张海宣没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颈间。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像磐石一样让人安心。他知道这不是梦,张起灵就在这里,伤口早就好了,那些危险也都过去了。
“我知道。”他闷声道,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就是突然想抱抱你。”
张起灵的手顿了顿,随即轻轻环住他的肩,侧了侧头,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呼吸落在发间,带着淡淡的茶香。石室里很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响一声,暗河的水流声从远处传来,像首永恒的歌谣。
青铜门内的银光从门缝里透进来,落在张起灵脸上,他的眼神很温柔,像盛着融化的春水。
“梦见小时候了?”张起灵轻声问。
张海宣点头,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尖划过他掌心那道旧伤——那是一道差点削断手掌的伤,现在只剩浅浅的一道痕。
“还疼吗?”
张起灵的手顿了顿,随即反握住他的,指尖用力,像是要把他的温度刻进骨血里:“不疼了!再待两天等结界稳固好,我们出去,到长白山雪顶看星星!你小时候一直念叨着……”
“好。”张海宣笑了,把脸埋得更深,“这次可不能再耍赖了。”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低头在他发顶轻轻一触……
远赴一场八十年前的承诺!
炭火还在燃烧,暗河的水还在流淌,青铜门后的时间依旧漫长,可只要身边有彼此,再长的岁月,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他们就像两棵长在一块儿的树,根在土里缠成一团,枝在天上交成一片,风一吹,叶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晃。旁人或许不懂这份牵绊有多深,可他们自己知道,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这样,一起守过青铜门的孤寂,一起看过世间的繁华,直到生命的尽头,都不会分开。
从青铜门出来的第三日,天难得放晴。长白山的雪顶被日光洗得发亮,像铺了层碎钻,风里的寒气虽仍刺骨,却少了几分阴翳。
张海宣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山顶爬,靴底碾过冰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张起灵,对方肩上落了层薄雪,黑金古刀斜挎在背后,刀鞘上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快点,再磨蹭星星都要出来了。”张海宣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羊皮垫,“小时候说好一起看星星的!”
张起灵脚步没停,只是耳尖似乎微微泛红。他记得这回事——那年张海宣发着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攥着他的衣角念叨,说听某人讲,长白山的星星离天最近,能照亮回家的路。那时他刚从祠堂受罚出来,顶着张海宣亲爹的奇怪又震惊的目光,用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应了声:“好。”
八十年的光阴,像指缝里漏过的沙,可有些承诺,偏偏就刻在了骨头上。
爬到山顶时,夕阳正往山坳里沉,把天际染成熔金般的颜色。张海宣把羊皮垫铺在背风处,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张起灵挨着他坐下,两人都没说话,只看着远处的云絮被落日一点点镀上金边,又渐渐褪成灰蓝。
等最后一缕霞光隐没,星星便一颗接一颗地冒了出来。起初是疏疏落落的几颗,眨眼间就铺成了银河,密密麻麻的光点在墨蓝的天幕上闪烁,仿佛伸手就能摘到。山风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带着雪的清冽,却吹不散彼此身上淡淡的草药香。
“你看那片。”张海宣抬手,指尖划过猎户座的轮廓,“像不像麒麟?”
张起灵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星光落在他眼底,把平时沉静的眸子映得格外亮,像盛着揉碎的星辰。
“其实小时候我还怕黑,”张海宣忽然笑了,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关禁闭多,我关禁闭也多,只是每次被关禁闭,就盯着窗棂上的破洞看星星,总觉得那是你在另一间禁闭室给我留的灯。”
张起灵转头看他,睫毛上沾着的细雪在星光下泛着微光。他没提那些年自己总在禁闭室窗外站到深夜,也没说曾偷偷在窗台上放过小半块糖——有些事,不必说,彼此都懂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张海宣放在雪地上的手。对方的指尖冻得有些凉,他便用掌心裹住,一点点焐着。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却吹不动两人交握的手,像两棵在寒风里紧紧依偎的树。
直到月上中天,星光渐稀,张海宣才打了个哈欠:“下山吧,再待下去该冻成冰雕了。”
张起灵先站起身,伸手把他拉起来。羊皮垫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沾在两人的衣角上,像落了层碎星。
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些,月光把雪照得透亮,能看清脚下的路。张起灵走在外侧,偶尔伸手扶一把差点打滑的张海宣。
快到山脚时,张海宣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被夜色笼罩的金岭方向:“去老宅看看?”
张起灵点头。
金岭的张家老宅早就没人住了,只剩断壁残垣藏在密林里,可那是他们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屋檐下的燕巢,院角的老槐树,还有祠堂前那对掉了角的麒麟,都浸着数不清的记忆。
张家的车队在山脚下等了整夜,见两人下来,立刻有人递上暖炉和热汤。张起灵接过暖炉,转手塞给张海宣,自己捧着热汤喝了两口,目光却落在金岭的方向。
往金岭去的路不好走,车子只能开到山坳,剩下的路得步行。密林里的雪没到膝盖,枯枝在脚下发出沉闷的断裂声。走到老宅门口时,天已微亮。
朱漆大门早就朽坏了,歪歪斜斜地挂在门轴上,门楣上的“张氏宗祠”匾额只剩半块,被藤蔓缠得严实。张海宣推开门,灰尘混着雪沫扑面而来,他咳了两声,道:“比上次来更破了。”
院里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枝桠光秃秃的,像只伸向天空的手。树下的石桌裂了道缝,桌角还留着个小小的刻痕——那是张海宣拉着小时候换牙的张起灵,用石子刻下的歪歪扭扭的“灵”和“宣”字。
张起灵走到石桌前,指尖抚过那个刻痕,石面冰凉,凹凸的纹路却像带着温度。他转头时,看见张海宣正站在屋檐下,仰着头看燕巢,阳光从瓦缝里漏下来,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金粉。
“你看,燕巢还在。”张海宣回头冲他笑,“说不定明年春天,燕子还会回来。”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站着,看晨光一点点爬上断墙,把那些斑驳的砖缝照得清晰。风穿过空旷的院子,带着草木的气息,像极了小时候某个寻常的清晨——那时他们也这样站着,看太阳把祠堂的门槛染成金色,听远处传来族人练拳的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