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首都机场的停机坪上还浸着初秋的凉意。胡八一望着杨雪莉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口,直到那架飞往大洋彼岸的波音客机冲破晨雾、掠上云霄,他心里头仍像塞了团湿棉花,说不清是卸下重担的轻松,还是下一程前路茫茫的怅然。
返回市区时已近晌午,他顺道拐进大金牙那间摆满古董的茶室。刚掀开缀着铜铃的竹帘,就见陈瞎子坐在靠窗的八仙桌旁,指间捏着把紫泥小壶,蒙着薄霜似的花白胡须在斜照的阳光里泛着银光,那双空洞的眼眶对着街景“望”着,倒显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仙风道骨。
“哟,什么风把陈老爷子吹来了?”胡八一笑着拉开椅子坐下,木椅腿在青砖地上蹭出轻响。
陈瞎子慢悠悠呷了口茶,喉结滚动半天才开口,声音裹着老派江湖人的沙哑:“老了老了,觉(jiao)深了!你们从虫谷回来,我倒在他外公那里歇了整一天。本想听听虫谷里的新鲜事,哪承想赶早不如赶巧,杨丫头竟一早就登了去美丽国的飞机。这不,就来你这儿讨杯茶,听段故事解解闷。”
胡八一心里想着您老人家觉深也不至于雷打不动的睡了半天,可能是张家张海清做了什么,好方便与雪梨她外公故人相见……
心里思绪万千,脸上爽朗一笑,就捡着要紧的,把献王墓里的遭遇拣着说了说,特意隐去了小哥三人的踪迹——倒斗这行当的规矩,不该漏的半个字也不能松口。
陈瞎子听得时而点头,时而拍着桌子叫好,听到献王的痋术时,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茶壶,指节泛白:“好个狠心的献王!当年我在遮龙山外徘徊三月,愣是没寻着进谷的路,若非水道未通,凭我卸岭力士的手段……”
胡八一心里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知道陈瞎子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当年遮龙山的瘴气毒虫比淬了毒的刀子还烈,就算鹧鸪哨真跟他同行,怕也得折在里头。不过话说回来,有鹧鸪哨那身本事镇着,或许能让这位卸岭魁首不至于落得双目失明的下场。
陈瞎子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说起绿林掌故来一套套的,从摸金符的来历讲到发丘印的传说,听得胡八一都入了迷。正讲到兴头上,里屋传来一阵窸窣,王凯旋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来,头发乱得像被猫挠过的鸡窝——昨儿个庆功宴上这小子喝得酩酊大醉,此刻还带着宿醉的迷糊。
“哟,小胖醒了?正好,听听老爷子讲当年倒斗的威风事!”胡八一打趣道。
王凯旋一屁股砸在桌边的椅子上,抓起茶壶嘴对着喝了两口,听见陈瞎子讲卸岭营的规矩,顿时来了精神:“老爷子,您给说说,当年你们卸岭力士怎么挖墓的?是不是跟电影里似的,炸药轰隆一响就齐活了?”
陈瞎子被问得来了劲,唾沫星子横飞地讲起往事,从洛阳铲的用法说到分金定穴的诀窍,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留老爷子吃过晚饭,胡八一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前辈,有件事想请教您——您可知晓《易经》十六字天卦的事?”
陈瞎子闻言放下筷子,手指捻着胡须沉吟半晌:“凡吃倒斗这碗饭的,哪个不翻两页《易经》?可真能参透其中玄机的,百个里难挑一个。清末有位张三链子,那可是通天的人物,据说得了十六字全卦。可惜啊,老爷子晚年不知怎的,竟亲手毁去一半,只留下半部残卷,从此这十六字天卦就成了断篇。老夫虽说也啃过几年易理,却谈不上精通,对这十六字的事,实在知之甚少。”
胡八一心里“咯噔”一下,这点希望也落了空。
王凯旋在一旁挠头:“老胡,你问这个干啥?难不成想改行摆摊算卦?”
“算什么卦!”胡八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个青黑色的玉环,“咱们从献王墓里摸出来的这些指环,根本不是戴的,是占卜用的。我琢磨着,这些玩意儿配合十六字天卦,说不定能解开龙骨天书的密码。那骨书里藏的秘密,八成跟凤凰胆有关,这对咱们来说有多重要,你还不清楚?”
陈瞎子闻言猛地挺直了腰板,戴着墨镜的眼眶转向胡八一的方向:“竟有这事?老夫倒没听说过。不过……”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京西一带倒有个姓孙的风水先生,自称得了全卦真传,常在碧云寺附近摆摊子,你们不妨去碰碰运气。”
“哎,我说老胡,”王凯旋忽然拍了下大腿,“昨儿我们在医院碰见的那位,杨参谋外祖父的朋友,不是说特精通卦学吗?你咋不问问他?”
胡八一刚要起身的动作顿住,坐回椅子上时,瞥见陈瞎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那套路数跟咱们学的不一样,”老胡解释道,“再说了,咱们连人家姓甚名谁、住在哪儿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问杨参谋啊!”王凯旋嚼着花生米,含混不清地说,“她祖父肯定有联系方式,再不济,问问他们族长也行啊!”
陈瞎子在一旁听得直咂嘴:“你们说的这位高人,老夫怎么半点儿风声都没听过?莫不是隐世的奇人?”
“前辈,这事先不急,等我问过他们,得了允许再跟您细说。”胡八一岔开话题,又追问,“您说这十六字天卦,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
陈瞎子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沧桑:“世间事哪能算得尽?都说这十六字天卦能窥破天机,连鬼神都忌恨,所以张三爷才毁去一半。可话说回来,张三链子手握全卦,不也活得好好的?依我看呐,他是怕后人没那本事镇住这等玄机,留着反招祸事,才毁去半部,既给后人留口饭吃,也算留条活路。”
胡八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的迷雾似乎散了些。
“不过呢,”陈瞎子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神秘,“老夫活了这把年纪,倒信个‘定数’。就像我晚年遇见你,合该有口安稳饭吃。我看胡兄弟这趟西行,必能全如所愿,却也少不了一番波折。”
送走陈瞎子时,暮色已经漫过胡同的屋檐,檐角的灯笼被晚风推得轻轻摇晃。胡八一和王凯旋照着陈瞎子给的线索,赶往京西。可找到那位孙先生一打听,才知道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两人失望透顶,在碧云寺外的石阶上坐着抽烟时,倒遇上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张三链子的后人张赢川。
这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人看着文质彬彬,谈起易经阴阳来却头头是道。他给胡八一算了一卦,竟是“利涉大川”的卦象,主西行大吉,遇水为吉。
虽然没找到十六字天卦的踪迹,可这卦象像颗定心丸,让胡八一西行入藏的决心更坚定了。回程的路上,王凯旋把玩着那枚青玉环,盯着张赢川远去的背影,嘀咕着:“这位姓张,莫不是和小哥他家有关?”
胡八一笑着摇头:“哪有那么多巧合,再说天下姓张的有一亿人,小哥家才多少人。”
王凯旋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老胡,之前在虫谷,你咋没问问小哥他们知不知道这十六字的事?虽说他们的报酬也是你家那十六字,但凭他们岁数长、家学渊源,见多识广,肯定也知道些什么。”
胡八一苦笑一声,揉了揉眉心:“那会儿在太岁里吓得魂都飞了,摸到这玉环就揣进怀里,后来逃出来又累得像滩泥,早把这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王凯旋笑道:“我看那卦象结果就是入藏的吉凶,小哥不是答应帮忙了嘛,大凶之地有麒麟镇守也得变成大福之地,我看老胡你就是瞎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