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怀里的张海宣睫毛颤了颤，像是终于从深沉的睡梦中挣脱，缓缓睁开了眼。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是张起灵，急忙起身道：“小官……你没事？”
张起灵抬手按在他的后心，渡过去一丝温和的灵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张海宣眉心那道隐去的金痕正散出丝丝暖意，如同涓涓细流，缓缓修复着他受损的神识。他这才放下心来，低声柔和应道：“嗯。”
杨雪莉和王凯旋也陆续醒了过来，他们撑着石壁颤颤巍巍站起身，看到周遭翻天覆地的景象，皆是一脸恍惚，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原本璀璨夺目的水晶矿脉已化作一地琉璃碎末，在地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精神威压彻底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硫磺味与一种奇异的清香交织在一起——那是红莲业火燃尽邪祟后留下的气息，纯净而安宁。
“我好像看到了……麒麟？”杨雪莉扶着石壁站稳，迷茫的低喃。
张起灵没有回答。
有些事，他自己尚且懵懂，又该如何言说？
他扶着张海宣站起身，问还在发懵中的张海清:“能走么？能走，那就回家！”
“能”， 张海清伸手，被张起灵一把拉起。
三人同时转头看向胡八一三人时，三双相似的眸子里难得泛起一丝浅淡的示意，像是在说“跟上”。
胡八一、雪莉杨和王凯旋三人交换了个眼神，眼底的困惑几乎要漫出来——刚才在大黑天击雷山经历的精神绞杀还残留在神经里，头重脚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可谁也没敢多问。
“好！”胡八一抹了把脸上凝固的血污，掌心蹭过颧骨时，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扶着雪莉杨，王凯旋拽着他的衣摆，三人像三只受伤的困兽，小心翼翼地从布满棱角的化石堆上挪下来，每动一下，骨头缝里都像是塞了把沙子，咯吱作响。
脚刚沾到地面，冰凉的触感便顺着裤管往上爬。这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先被大黑天击雷山压着的地方，那些晶莹剔透的水晶石早已碎裂成齑粉，底下竟露出几个一米宽的泉眼。活水正从泉眼里汹涌而出，哗啦啦地往峡谷里灌，水花溅在岩壁上，晕开一片片潮湿的深色。
“得亏咱醒得早。”王凯旋喘着粗气低头看，水刚漫过小腿肚，冰凉刺骨，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这要是晚个一天半天，估摸着就得学狗刨游出去了。”
三人和三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水里趟着。水流越来越急，裤腿被泡得沉甸甸地往下坠，每走一步都要费上三分力气。谁也没心思说话，晕眩感像只无形的手，死死按着他们的后颈，连张开嘴都觉得费劲。
胡八一三人更是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只凭着一股本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张起灵的背影，听着他踩水时发出的沉稳声响，那声音竟成了黑暗里唯一的坐标。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脚下的水渐渐退去，脚下的路从湿滑的岩石变成了坚硬的冻土。穿过峡谷的尽头，眼前豁然出现一片望不到边的地下冰川，白得晃眼的冰面反射着幽微的光，像是把整个苍穹的雪都揉碎了铺在这儿。
“我操……”王凯旋刚想骂句脏话，眼睛却猛地一疼，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使劲眨着眼，可眼前除了一片模糊的白光，什么也看不清。
胡八一和雪莉杨也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胡八一抬手想揉眼睛，却摸到眼角黏糊糊的，凑到鼻尖一闻，是淡淡的血腥味——刚才在大黑天击雷山遭的精神攻击，七窍流血可不是闹着玩的，耳膜早就嗡嗡作响，这会儿被冰川的白光猛地一刺激，眼睛竟像是被蒙上了层厚布，成了实打实的睁眼瞎。
“别动。”雪莉杨的声音带着颤，她摸索着抓住胡八一的胳膊，“是强光刺激，咱们的眼底怕是受了伤。”
而走在前面的张起灵、张海宣和张海清，脸色早已缓和了不少。那半日的跋涉，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场缓慢的修复——龙鳞正泛着肉眼难辨的微光，丝丝缕缕的灵气顺着血脉往天灵盖涌，刚才被搅得一团乱的灵魂，正被这股暖意一点点熨帖平整，神经的刺痛和晕眩感早已退去大半。
张起灵回头，看胡八一三人正茫然地站在原地，伸手在眼前晃了晃，便知是怎么回事。他没说话，只是走上前，一手搀住胡八一，张海宣和张海清也立刻跟上，分别扶住雪莉杨和王凯旋。
三人半拖半扶着三个“睁眼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冰川深处。冰面反射的光越来越刺眼，胡八一他们索性闭紧了眼，只凭着手臂上传来的力道辨别方向。脚下偶尔会踩到冰缝里的积雪，发出“咯吱”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冰川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又走了多久，身前的阻力忽然变小，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不再是冰川里那种沉闷的回响。
张起灵停下脚步，说了声：“到了。”
胡八一三人这才试探着睁开眼，虽然还是模糊，但已经能感觉到光线柔和了许多。他们被半扶着穿过一道狭窄的冰裂缝，冷风裹挟着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得人一个激灵。
等适应了光线，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神螺沟的森林就在眼前，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林间的空地上，一群牦牛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吃草。而在牦牛群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翘首以盼，正是铁棒喇嘛和初一。
初一听着声音转头就看到他们，眼睛一亮，立刻大步迎了上来，咧开嘴笑道：“可算等着你们了！”
铁棒喇嘛也双手合十，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胡八一看着眼前的森林和故人，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他咧嘴笑了笑，带着浓重的疲惫，却也透着一股子劫后余生的轻快：“……可算是活着出来了。”
森林里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筛下来，碎成一片片晃动的暖金，落在积着薄露的草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火堆上架着的野味正滋滋冒油，是初一提前打点好的雪兔，油脂滴落火中，溅起一串火星，焦香混着松针与泥土的清新气息漫开来，渐渐驱散了众人身上残留的寒气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胡八一靠在粗壮的云杉树干上，眼睛蒙着杨雪莉用干净布条做的眼罩，布条里还塞着几味捣得细碎的草药——铁棒喇嘛采的是神螺沟特有的明叶草，据说对魔国遗留的眼疾有奇效；张海清添的则是安神的夜交藤，草木的清苦气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倒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快了些。
“这地方邪门归邪门，草药倒是真灵。”王凯旋扯了扯眼罩边角，声音带着点闷，“当年魔国人崇拜眼睛，怕是把全天下对眼好的草都挪这儿来了。”
不远处，张起灵正守在炉旁。炉火不烈，青灰色的药烟打着旋儿往上飘，他正按张海阳临行前画的方子，一味味往罐里添药。当归的醇厚、黄连的清苦、天麻的微辛……最后才捏起几株黑色的生死草，茎叶上还凝着晨露，轻轻投进翻滚的药汤里。这药是特意为张海宣熬的，他为护他，硬接后面大部分的精神攻击，此刻看着与常人无异，但他经历过天授知道现在他的精神海中还是一团乱麻。表面若无其事的只是微微蹙着眉头的张海宣，灵魂深处还在阵阵战栗抽痛着。
他转身时，见张海宣还斜倚在那块青黑色的岩石上打盹，阳光落在他眼下，将睫毛的影子拓在脸上，像描了道浅浅的墨痕。张起灵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张海宣迷迷糊糊睁开眼，瞳仁里还蒙着层水汽，看见对方递来的粗陶药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热时，下意识接了过来。
刚喝一口，那股草木的涩味就直冲喉头，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喉结滚动着却没停，反倒抬眼看向张起灵，声音带着点被药味呛出的沙哑：“小官，你也来一碗。”
张起灵没动，只静静地看着他。他太清楚了，阿宣打小就怕喝药，小时候喝药总跟偷藏糖似的，把药汁偷偷倒在花丛里，被长辈发现了，就睁着那双清亮的眼睛装无辜。
张海宣被他看得没法子，无奈地勾了勾唇角，忽然像个耍赖的孩子，悄悄屏息麻痹了嗅觉味觉，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末了还把空碗朝张起灵亮了亮，眼底竟带着点求夸奖的得意，活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张起灵这才缓缓点头，接过空碗转身给自己盛了一碗。深褐色的药汁入口极苦，他却面不改色，像全然尝不出味道似的慢慢饮尽。目光落回张海宣身上时，那双眼素来淡漠的眸子里，竟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
旁边的张海清捧着碗，小口小口抿着药汁，每喝一口，眉头就往中间挤半分，活像在吞什么穿肠毒药。明明药方上张海阳特意备注了“清苦淡甜”，怎么到族长手里熬出来，就成了酸苦咸辣腥臭涩辛全占齐了？也难怪从小就怕药的张海宣能一口闷，估摸着是看在这药是他家小官亲手熬的份上，硬着头皮也得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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