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人都知道,张玄策和张海棠打小就像是被老天爷绑在一块儿较劲的主儿。俩人同是族长座下的弟子,按族里的规矩,将来这张家族长之位,注定只能落在他们其中一个头上。所以打五岁那年,族长刚把"少族长候选"的铜牌交到两人手里,这股子较量的劲儿就没歇过。
练拳时,演武场的青石板都被他俩的脚力震得发颤。
张玄策的拳头沉,一招一式带着山崩的势头;海棠的腿法灵,转身踢腿时带起的风能扫落半米外的落叶。每次对上,拳头碰拳头、膝盖撞膝盖,闷响能传老远,围观的同龄孩子都得往后退三步——有回张玄策一记重拳擦着海棠耳际过去,震得她鬓边碎发簌簌往下掉,她眼都没眨,抬腿就踹在他膝弯,俩人双双摔在沙地里,滚成满身泥污,爬起来时还不忘互相瞪一眼,嘴角却都挂着点说不清的倔强笑意。
看着俩人胳膊上、脸上添的新伤旧疤,谁都知道,这哪是练招,分明是真刀真枪地较着一口气。
可哪怕打完了都疼得龇牙,第二天卯时,俩人还是会准时出现在演武场,眼神一对上,照样是谁也不肯低头的架势。
没人知道,张玄策那股子较劲的狠劲儿里,藏着多少自己都没说清的心思。
看海棠扎马步时额角的汗珠子滚到下巴,他会假装系绳带,绕到石桌旁,把自己的新水壶往她手边推半寸,壶嘴特意朝着她的方向;见她对着阵法图皱着眉戳了半宿,夜里就会揣着张写满注解的草纸,绕到她窗下,装作被风吹落似的,让纸张刚好飘落在窗台上——那字迹故意写得潦草,还特意溅了点墨渍,倒像是不耐烦时的随手涂鸦,可关键处的注解比谁都细致。有回他偷塞纸条时被海棠养的那只玄猫撞见,猫叫了一声,吓得他差点从窗台上摔下去,回头却见海棠屋里的烛火轻轻晃了晃,像是谁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海棠心里也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张玄策练刀后总爱吃甜糕,可族里限额供应,她就缠着膳堂的虎叔多蒸两笼,送饭时悄悄塞进他的食盒;他研究机关术时手指总被木刺扎到,她就把小姨送的那柄乌木柄小刀,趁他不注意塞进工具匣,刀柄上还缠着她编的红绳——那红绳和束头发的是同一块料子,只是编得更粗实些,防着手滑。
有回张玄策拿着那把刀削木箭,指尖摩挲着红绳结,她在旁边练剑,剑穗甩得太急,差点抽到他脸上,俩人对视的瞬间都红了耳根,却又同时扭过头,嘴里嘟囔着"笨手笨脚",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
八岁那年族里办了一场中秋宴,演武场被灯笼照得亮堂堂的,孩子们聚在石桌旁猜灯谜,张玄策正被几个小少年缠着解"一箭穿心"的谜题,忽听身后传来"哎哟"一声——海棠踩着条长凳去够高处的灯笼,凳腿突然晃了晃,手里的木杆没抓稳,整串灯笼"哗啦"砸下来,正罩在她头上。
红的绿的灯笼缠成一团,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活像只被网住的小兽。她手忙脚乱去扯,却被灯笼绳缠得更紧,急得鼻尖都冒了汗。周围的孩子笑得前仰后合,张玄策嘴上骂了句"笨死了",脚却已经迈了过去。
他抬手想帮她解开,指尖刚碰到灯笼纸,就被里面伸出的手拍开:"别碰!我自己来!"话音刚落,她猛地一挣,灯笼骨"咔嚓"断了根,整个人重心不稳,直直往他身上倒来。
张玄策下意识伸手去扶,俩人抱着滚在草地上,灯笼碎片落了满身。他刚想开口损她两句,却见她发间别着片碎灯笼纸,红得像抹胭脂,眼神里还带着点慌乱,忽然就把话咽了回去。
"笑什么笑!"海棠推开他爬起来,手忙脚乱拍掉身上的纸,却没发现自己辫子上缠了截红绳,绳尾还挂着个小灯笼穗子。张玄策盯着那穗子晃了晃,忽然伸手替她扯了下来。
指尖擦过她的发梢,像触到团暖乎乎的云。海棠猛地扭头,正好撞进他眼里,俩人僵了片刻,直到虎叔喊"吃月饼了",才各自别过脸,假装去捡地上的灯笼碎片,他的耳根却都红得像熟透的柿子。
后来那截红绳被海棠偷偷收了起来,和给张玄策编刀柄的料子放在一块儿。
而张玄策解出的"一箭穿心"谜题,谜底是个"必"字,他却在谜底旁悄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灯笼,被路过的师傅瞅见,笑着摇了摇头。
十岁那年族里办秋猎,靶场设在族地外的白桦林。师傅说谁能猎到最漂亮的雪兔,就把珍藏的黑金匕首赏给谁。可是那后山的小动物早已在张家人日复一日的骚扰中锻炼出比寻常兔子更机敏的神经,两人拿着干粮在风雪里寻摸了好久,同时看中一只全身银白的大兔子。
张玄策揣着弓箭钻进林子,眼尖地瞅见棵老桦树后藏着团白绒——那雪兔肥得像团棉花,耳朵尖还沾着雪花。他刚拉满弓,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窸窣响动,抬头就见海棠踩着树杈往下跳,手里的捕兽网直愣愣朝兔子罩去。
"你什么时候上去的?这是我先看见的!"他急得压低声音吼,弓弦却没松。
"谁先套着算谁的!"海棠落地时带起阵风,网子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偏巧挂在他弓梢上。两人较劲的功夫,雪兔"噌"地窜进灌木丛,尾巴尖扫过张玄策的手背,像团冰凉的小毛球。
"都怪你!"海棠扯着网子瞪他,脸颊气得发红。网绳缠在弓上解不开,两人越扯缠得越紧,最后干脆抱着胳膊在树底下对峙,谁也不肯先松手。
日头爬到头顶时,张玄策忽然听见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海棠"噗嗤"笑出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枣泥糕——还是今早膳堂刚蒸的,甜香混着热气往他鼻子里钻。
"早上静姐送来的,知道我吃不惯冷食,你那几个小跟班呢?怎么没给你送吃的?”说着,将糕点掰开一半道:“分你一半。"她递过来时,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枣泥糕掉在地上,沾了点雪片。
最后还是他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递回去:"你吃吧,我不饿。"话刚说完,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声,逗得海棠笑得直不起腰。
那天俩人没再找雪兔,就坐在桦树下分吃了那块枣泥糕。张玄策咬到最后一口,发现糕里藏着颗完整的蜜枣,正想递给她,却见海棠从兜里摸出颗野山楂,往他嘴里一塞:"这个......解腻。"
山楂酸得他眯起眼,却看见她偷偷把那半块带枣的糕挪到自己那边,嘴角沾着点枣泥,像只偷吃到蜜的小松鼠。
十二岁,在演武场比暗器,十丈外,张玄策捏着三枚铁镖计算好用多大的腕力和风速角度,正要发,忽觉袖袋里窸窣响——是海棠那只玄猫不知何时钻了进来,正用尾巴勾他的镖囊。他手一抖,铁镖全钉歪在靶心旁的树上。
海棠笑得直不起腰,刚要嘲讽两句,却见玄猫"嗖"地窜到她肩头,嘴里叼着枚她藏的银针,正是她预备暗袭的暗器。猫爪还沾着点张玄策的墨渍,显然是从他窗台上扒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张玄策咳了声别过脸,海棠慌忙去捂猫嘴……
十二岁那年族里扩建膳堂,要把后院那棵歪脖子桃树挪走。张玄策扛着铁锹刚挖了两寸,海棠就拎着斧头站在树对面,挑眉道:"这树我要移栽到药圃,你动它试试?"
他那时正跟匠宗学习机关卯榫,想把桃树干改成趁手的刀柄,自然不肯让:"药圃哪有后院光照好?再说这树歪得不成样,栽了也是占地方。"
俩人谁也不肯退让,竟围着桃树较上了劲。张玄策拿铁锨往树根左边刨,海棠就举着斧头在右边砍土块,你来我往把树坑刨得越来越大,溅了彼此满身泥点子。
正僵持着,忽然"咔嚓"一声,桃树歪得更厉害了,枝桠上还没熟的青桃噼里啪啦往下掉。张玄策眼疾手快往旁边躲,却见海棠被一根断枝勾住了发带,红绳瞬间散开,乌黑的头发混着碎叶粘在脸上。
他刚想笑,就见那树猛地朝她倾过来。张玄策想也没想,一把将她拽到身后,自己后背结结实实撞在树干上。闷响过后,俩人都摔在泥里,头顶还挂着片沾着泥的桃叶。
海棠趴在他胳膊上,鼻尖差点撞上他的下巴,闻到他发间混着泥土的皂角香,忽然红了脸。张玄策却盯着她散落在胸前的头发,喉结动了动,伸手想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刚碰到发丝,就被她猛地推开。
"笨死了!"她爬起来时脚底打滑,又踉跄着撞进他怀里,这次俩人都没动,只听见彼此砰砰的心跳声,比树上掉桃子的动静还响。
最后那棵桃树没移栽成,被师傅命人锯成了两块木料。张玄策偷偷留了块带树疤的,刻了个桃核挂坠,趁海棠去药圃摘草药时,塞进了她的竹篮里。
后来他看见那挂坠系在她的药篓带子上,红绳缠着木牌,晃来晃去的,像他说不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