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茶寮,里面的争论声果然更清晰了。
松木桌旁围坐着几个书生,个个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书生正红着眼道:“吕帅被困襄阳三月,粮草将尽,朝廷却迟迟不发援兵,再拖下去,这江山半壁……怕是要保不住了!”他拍着桌子,震得茶杯都在晃。
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戴方巾的书生打断:“休要胡言!朝廷自有考量!边关战事吃紧,援军调度需要时间,岂是你我能妄议的?”
“考量?”山羊胡书生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是考量如何克扣军饷,还是考量如何把襄阳的粮草往自家府库里搬?我听说,兵部侍郎的小舅子,就在负责押送粮草的队伍里!”
吵嚷间,邻桌一个穿灰衣的老者忽然重重放下茶碗,瓷碗与桌面碰撞的脆响,像一道惊雷,让满室瞬间寂静。
老者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争这些有什么用?去年我从邓州逃难来洛阳,亲眼见着鞑子兵把庄稼烧了个干净,地里的麦秸燃得像火墙,百姓们抱着孩子往南跑,哭喊声能传到十里外……”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里面布满了血丝,声音发颤:“如今别说襄阳,这洛阳城能不能守到明年开春,都未可知啊。”
海棠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袖中的帛书残片触手微凉,边缘有些磨损。
这残片据外家说是从秦岭的一处古墓石匣里找到的,上面用朱砂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弯弯曲曲,像是某种密码。师傅和族老们研究了一下就扔进任务案卷中等着族人接手,阿策说,或许与一位将领藏的兵甲图有关。那位将领曾在洛阳一带与金兵周旋,据说埋了十万军械,可惜后来兵败殉国,宝藏便成了传说。
可此刻听着这些话,她忽然觉得,就算找到那十万军械,又能如何呢?人心涣散,朝廷昏聩,再多的兵器,怕也挡不住铁骑的南下。
张玄策忽然站起身,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
他对海棠道:“走。”
出了茶寮,冷风一吹,海棠才觉得心里的憋闷稍缓。
张玄策低声道:“去城北的白云观。”
“白云观?”海棠愣了愣,那地方她有印象,是座很古老的道观,“那不是道士清修的地方吗?去那里做什么?”
“帛书上的符号,是道家的星图。”张玄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云层又开始聚集,像是要下雨,“观里的老道长,道号清风,曾与这副面容的先父有旧,或许能认出些什么。”
城北的白云观果然比街市清静得多,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朱漆大门上的铜环都生了锈,绿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老人的叹息,惊起几只栖息在门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远了,留下几片羽毛在空中飘落。
观里的道士不多,三三两两地在清扫落叶,见了他们也只是淡淡颔首,眼神平和,仿佛外界的战火与这里隔着层看不见的墙。
引路的小道童约莫十岁光景,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领着他们穿过前殿,来到三清殿旁的偏院。院里种着几株银杏树,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金,踩上去沙沙作响。一个穿藏青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石桌旁翻书,头发白得像雪,用一根木簪挽着,眼神却精神矍铄,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
“是董玄吧?”老者抬头,目光落在张玄策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又转向海棠,温和地问,“这位姑娘是?”
“是我的未婚妻,张棠。”张玄策拱手行礼,姿态恭敬,“冒昧打扰道长清修,是想请道长看看这个。”
海棠忙从袖中取出帛书残片,双手递过去,动作轻柔,生怕弄坏了这脆弱的古物。
老道长接过残片,借着从窗棂漏进来的天光仔细端详,眉头渐渐皱起,手指在符号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辨认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道:“这不是星图,是布防图。”
“布防图?”两人心里了然却装作愣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嗯,”老道长点了点头,指着其中一个像弯月的符号,“你看这里,弯月形的曲线,其实是邙山的地形,这里有个尖角,对应着邙山的鹰嘴崖。这个圆点,是洛水渡口……你看这几处红点,标注的该是粮仓与军械库的位置。”他顿了顿,语气沉下去,“只是这布防图,是靖康年间的旧图了,早过时了。”
海棠心里一沉:“那……那传说中埋在洛阳的十万军械?”
原先她还想着,若是能找到,交给洛阳守城的将领,或许还能抵挡金兵与蒙古人的南下铁骑,保住这一城百姓。
“早没了。”老道长放下残片,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怅然,“当年金兵破城时,那位将领自知守不住,便一把火烧了粮仓,军械也都沉进了洛水里,宁可毁了,也不让敌军得到。他在观里住过半月,临走时留下这图,说若有朝一日能收复河山,便打捞出来再用……可如今啊……”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院外飘落的银杏叶,眼神里满是说不尽的沧桑,“估计早被河水腐朽干净了,就像这世道……”
从白云观出来时,夕阳正把洛阳城的轮廓染成金红色,可那金色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像将熄的炭火,明明灭灭。
城墙根下,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捡着别人丢弃的梨核,冻得通红的小手攥着半块干硬的饼,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神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警惕。
海棠忽然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摸出几个刚买的炊饼,那是用新麦粉做的,还带着温热。她递了过去,声音放得很柔:“拿着吧。”
孩子们怯生生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漂亮姐姐身侧的张玄策,犹豫了片刻,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了,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噎得直打嗝。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头发枯黄,却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她仰起头,对海棠说了声细弱的“谢谢姐姐”,声音像羽毛般轻柔。
张玄策站在一旁看着,阳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
他忽然开口道:“帛书上的符号,除了布防图,还有几处标记很奇怪。”
海棠转头看他,眼里带着疑惑。
“像是某种机关的钥匙孔。”他望着远处洛水的方向,那里水汽氤氲,看不清对岸的轮廓,目光深邃,“或许不是军械,是别的东西。那位将领留下的,可能不止是兵器。”
风卷着枯黄的落叶从他们脚边打着旋跑过,带着深秋特有的刺骨寒意,刮得脸颊生疼。海棠低头看了看袖中那片残旧的帛书,粗糙的布面磨得手腕发痒,忽然觉得,这卷在战火中辗转流传的东西,藏着的或许不只是秘密,还有些更重的东西——比如那些在乱世里挣扎的人,对“收复河山”这四个字,沉甸甸到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期盼。
“那我们去洛水看看?”她抬头问张玄策,眼里的光比刚才亮了些,像燃着一点不肯熄灭的星火,“不管是军械还是别的,总得看看才甘心。”
他原本想说,外面如何纷扰,王朝新建覆灭都与他们张家无关。他们只需调查出帛书的真相报回族里即可,不必卷入这乱世的漩涡。可看着海棠眼中对这片土地和百姓的悲悯,那点疏离的念头忽然就散了。
张玄策看着她,喉间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嗯。”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将最后一缕余晖也收走了。洛阳城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零星散布在浓稠的黑暗里,像濒死的星辰,微弱却执拗。可只要还有一盏灯亮着,似乎就还有往前走的理由,还有不能放弃的希望。
洛水的秋波带着彻骨的寒意,一遍遍拍打着岸边的碎石,发出“哗哗”的声响。暮色里,水面泛着粼粼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银,却照不亮深不见底的水底,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张玄策蹲在岸边,指尖蘸了点冰凉的河水,在湿滑的卵石上画出帛书残片里那个奇怪的符号——像个扭曲的“水”字,尾端却勾出三道分叉,透着几分诡异。
“老道长说这是靖康年的布防图,可这符号不在星图里,也不在地形标注中。”他指尖划过石上的水痕,水痕很快晕开,“倒像是……特意留下的暗语。”
海棠裹紧了身上的外袍,风从水面卷过来,带着湿冷的水汽往领子里钻,冻得她缩了缩脖子。她望着远处横跨洛水的石桥,桥身斑驳,栏杆上的石狮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桥洞下隐约有黑影晃动,不知是避寒的乞丐,还是巡逻的兵卒,透着几分不安。
“你看那桥墩。”她忽然指着下游第三个桥洞,那里的桥墩半截浸在水里,“似乎刻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