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南阳的烽火台。”张玄策望着火光,眼神亮了亮,“还在燃着,说明战争还没打到这儿,南阳暂时是安全的。”
他解下腰带,将装米的布包牢牢捆在背上,又把另一根绳索系在海棠腰间,打了个结实的结:“水流急,我先游过去,到了对岸就拉你过来,抓紧绳索,别松手。”
“为什么不用轻功?”海棠不解,以他们的身手,这点距离的水面,施展轻功应该不成问题。
他轻轻摇头,声音压低:“我们现在得做个普通人。张家在朝廷上层早过了明路,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这脉‘武艺高超、血脉神奇’的族群,就等着抓个由头拿捏。我们这身份明面上不会武功只会些拳脚,除非对上那些没有神智的鬼怪,在人前,半分高深武功也露不得,否则只会引来杀身之祸。”
兵荒马乱的年月,风里都裹着刀光剑影。恍惚间,竟与上辈子尚未成神时的光景重合——那时也是这般流离失所,朝不保夕,脚下的路永远藏着未知的凶险,前有追兵,后有迷雾。所以他太懂这世间的规则,更懂要护好身边的人,就得先把锋芒折进骨里,藏得严严实实。
海棠了然点头,心里却知道——“拿捏”二字,他说得太轻巧。那些人哪里是想拿捏,分明是闻着张家人的味道就像饿疯的老鼠掉进了米缸,恨不得一头扎进去,不把缸里的米吃干抹净、连带着缸底都啃出个窟窿,是绝不会罢休的。张家的血脉、秘术,哪一样不是旁人觊觎的肥肉?如果他们暴露是本家人,等待他们的是无休止的追杀。
张玄策望着海棠脸上那副似懂非懂的单纯模样,眼尾余光瞥见她发间沾着的草屑,忽然话锋一转:“海棠,从族里出来后,你是怎么辗转到秦岭的?”
海棠歪头想了想,脸颊泛起几分羞涩:“我头一回独自出来,总觉得跟外人打交道麻烦,就专挑深山老林走。城里、镇上、村落那些人多的地方,都绕着道儿躲开了。我装成山林里采药的哑巴丑丫头,倒也没遇到什么麻烦。”
“你呀,别逗了!”张玄策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家里虽说也教过与外人打交道的话术和法子,但终究得看实践。就知道她这一路上都是演着人过来的!——毕竟董棠本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十六岁江边打渔的渔女,小心翼翼,心善温柔,而他这具身份,是被她所救、要报恩的落魄官家郎君。
果然,海棠瞬间收敛起腼腆的笑容,嬉笑道:“就知道骗不了你!外面兵荒马乱的,我见不得这世道,便躲着人走,顺便采些草药,准备药丸,想着见到你时能给你!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月,就碰见你了!”
张玄策失笑,道: “等处理完这事……”他抬眼望向远处被雾气浸得朦胧的山影,那些山像蹲伏的巨兽,沉默地守护着什么,语气里重了重,“我们直接去白马岗看看……”末了又轻叹一声,像是在跟自己说,又像是在跟她交底,“还是地下的世界适合我们张家人。”
没有纷飞的战火,不用看谁的脸色;没有朝堂的弯弯绕绕,不用猜谁的心思;没有赤裸裸的贪婪,没有深不可测的人心。还是那个全靠武力就能镇压一切的地下世界,简单,明了,痛快。拳头硬,就能护住自己想护的,就能走自己想走的路。
对于他最后一句话,海棠百分赞同的点头,道:“是去看家里的大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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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河水比洛水更急,浪头像带着棱角的石头,劈头盖脸拍过来,呛得人喉咙发紧,肺里像灌了铅,喘不过气。
张玄策游到对岸时,浑身的衣服早已冻成硬邦邦的冰壳,贴在皮肤上又冷又疼,手指僵得像块冻肉,关节都快黏在一起,几乎扣不住手里的绳索。他咬着牙,用牙帮着扯了扯绳头,眼角余光瞥见海棠在浪里起伏,像一片被狂风卷动的海棠花瓣,看着随时会被浪头吞没。明明知道她水性不差,张家人自幼在族地的溪流里泡大,可心却忽然揪紧了,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连呼吸都跟着滞了半拍,恨不得立刻跳进水里再把她护在怀里。
好不容易把人拉上岸,两人都脱力般瘫在沙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像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水汽。
海棠咳了半天,眼泪都咳出来了,忽然望着彼此狼狈的模样笑出声,笑声清脆,像雨打芭蕉:“你看,我们像不像两只落汤鸡?头发都粘在脸上了……装成这样落魄艰难,还是头一回呢……”
张玄策望着她被水打湿的发梢,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掉,在远处烽火台的光里闪着细碎的亮,像缀了串星星。
下意识地伸手,想替她拂开粘在额角的碎发,指尖带着自己的体温,刚要碰到那温热的肌肤,却又猛地收回,只低声道:“快烤烤火,别着凉。山里的夜,寒气重。”
他转身去捡枯枝,耳根却悄悄泛起一点红。
海棠看着他别过脸去的沉默侧脸,看着他略显僵硬的背影,忽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腕,那手腕因为用力而青筋微露,她将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额前,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认真:“我们是未婚夫妻,这点接触,没事的。”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时不时往上蹿,像调皮的星子,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岩壁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一幅流动的、暖融融的画。
张玄策的手还停留在她额前,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温热,和发丝的柔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暖烘烘的。
他把烤干的糙米饼掰碎了递过去,饼渣掉在手心,他捡起来放进嘴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呜呜的号角声,绵长而急促,像谁在夜里哭。
对岸的烽火台又燃起一道新的火光,比刚才那道更亮些,在墨色的夜里跳动着,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让人心里发紧。
“是襄阳的方向。”海棠望着那道火光,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担忧,“这是在报平安,还是在求援?”
烽火台的信号有讲究,可她不懂宋军的这些,只能瞎猜。
张玄策没说话,只是默默将那卷泛黄的手记揣进怀里,紧紧贴在胸口的位置,像是要让自己的体温焐热那些冰冷的字迹。
他看着海棠眼底的忧虑,想起洛阳城破前最后的钟声,那钟声里有不屈;想起老道长临终前那句“总得有人留下”,那话语里有坚守。
这个吃人世道……
天快亮时,两人再次上路。
朝阳从山后慢慢爬出来,像个刚睡醒的孩子,把眼前的山路染成一片金红色,像铺了条通往希望的路,温暖而明亮。
海棠走在前面,忽然回头朝他笑,发间还沾着夜里蹭到的草屑,像别了朵小小的绿花,眼里却盛着满满的光,比朝阳还要亮:“你看,太阳又出来了。”
再黑的夜,也会迎来天亮。再难的路,也会有走到头的一天。
张玄策望着她的笑靥,喉间动了动,那些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远处的烽火台还在燃烧,一道又一道,像一串不灭的星辰,在天边指引着方向,明明灭灭,却从未熄灭。
南阳城的夜,浓得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连呼吸都觉得滞涩,仿佛每一口都吸进了墨汁,呛得人难受。
张玄策借着夜色的掩护,像只灵巧的夜猫,悄无声息地钻进城西那座破败的山神庙。
庙门早没了,只剩两尊歪斜的石狮子,角落里早有个穿短打的汉子等着,手里攥着根木棍,见他进来,忙吹亮藏在袖中的火折子,昏黄的光映出他警惕的脸,像只受惊的兔子。
“是张小哥?”汉子压低声音,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短刀上,刀柄磨得光滑,显然常被人握在手里。
张玄策点头,从怀里摸出块刻着“义”字的木牌——这是刘掌柜临终前塞给他的信物,当时老掌柜咳着血,说这木牌能保他们在南阳找到接应。汉子看清木牌上的纹路,与他怀里的另一半能对上,紧绷的肩膀才松了口气,引着他往神像后面走。神像底座是空的,他掀开那块沉重的石板,露出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地道,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霉味。
“吕帅的亲卫就在下面。”汉子低声道,声音里带着点激动,“放心,都是过命的兄弟,信得过,刀山火海都能一起闯的。”
地道尽头的密室里,三个披甲的兵卒正围着一盏油灯低声议事,油灯光线昏黄,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潮湿的墙壁上。
见张玄策进来,纷纷按刀起身,动作整齐划一,眼神锐利如鹰,带着战场厮杀出来的煞气。
为首的络腮胡大汉往前一步,抱拳道:“在下赵虎,奉吕帅令在此接应。刘掌柜的信,我们收到了。”
张玄策没多寒暄,眼下时间紧迫,多一句废话都可能误事。
他直接将那卷手记摊在桌上,油灯的光映亮纸页上“义仓”的朱红标记,那朱砂虽有些褪色,却依旧醒目:“洛阳至南阳沿线,至少有十二处这样的藏粮点,具体坐标都在上面,用的是当地的土话标记,外人看不懂。”指尖划过偃师那处标记,“此处已核实,糙米虽有些受潮,结成了块,但晒晒还能吃,足够万人吃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