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宜昌渡口,商队里又多了个老郎中。他须发皆白,背上的药箱瞧着沉甸甸的,压得他脊背都直不起来。每到夜里围在篝火旁时,总能听见药箱里传出铁器碰撞的轻响,叮叮当当的,倒不像是装着寻常药材,反倒像藏了些刀枪之类金属的物件。
还有一对夫妇。
男人总闷头抽着烟杆,半天不说一句话。他身旁的女人却格外活络,总爱凑到王婉儿的马车边,踮着脚往车里打量,嘴里还絮絮叨叨地问东问西。
若不是王婉儿向来轻易不下车,且总有伙计在旁守着,海棠真怕她会死皮赖脸窜到车厢里。吓得王婉儿一路上都让海棠陪着坐车里。
有一回那女人问得实在过分,张玄策冷不丁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她才讪讪地收了话头,嘴里却仍嘟囔着些不清不楚的词句,不知在抱怨什么。
实在不知这里有什么东西招了豺狼虎豹的,当时王掌柜装运东西给他们看了单子,大多都是女儿家的物件,是王婉儿的嫁妆。金银财宝不多,地契房契也不少,是为财而来,但很多次他们下手的时机又不动,不是为财而来,他们是为了啥?
海棠看着心累,真想一包药下去麻翻了丢下他们省事。
二十多人的队伍走在山道上,看着热闹,前后呼应着,实则各怀心事,眼神交汇时都带着提防。
山林夜露渐重,打湿了裤脚,带着刺骨的寒意。篝火被山风卷得噼啪作响,火星子随着气流窜起半尺高,映得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红袄姐姐攥着柴禾凑近,腰间软鞭在指尖旋出个利落的弧,鞭梢扫过草叶带起轻响,打破了沉默:“张大哥看着面生,以前在哪个镖局走镖?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倒没见过你这号人物。”
张玄策正用细布擦剑,冷白的剑身映出他平静的眉眼,连带着跳跃的火光都淡了几分:“乡下小镖局,不值一提,没什么名号。”
“哦?”女人尾音拖得绵长,笑里裹着针尖似的试探,眼神在他手上的剑和他身上转来转去,“前几日过那道山涧,涧水湍急,你扶王老爷时,左脚尖点石的力道,可不是寻常走镖的路数——倒像是‘踏雪无痕’的起手式?高手啊?”
海棠端着木碗过来,碗里是刚煮好的姜汤,水汽氤氲了她半张脸,就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噗嗤,哈哈,什么踏雪无痕?”
她笑着把碗递过去,看着张玄策喝尽,才温温柔柔的说:“姐姐怕不是看花眼啦。他就是打小在山里跑,跟着猎户学了点粗浅功夫,脚下比旁人稳些罢了。倒是姐姐前日驱狼那记软鞭,似“灵蛇出洞”,绕着狼颈转了三圈还没落牙印,既伤了狼又没沾血腥,那才叫真功夫呢,我们看着都佩服。”
红袄姐姐的笑在脸上僵了瞬,捏着鞭子的手指节微微收紧,泛出白意,没再搭话,转身往自己的火堆走去,背影透着几分僵硬。
张玄策抬眼时,正撞见海棠眼底晃过的狡黠,像偷叼了鱼干的猫,得意洋洋的,睫毛颤了颤就掩住了,又恢复了那副温顺模样。
海棠等那抹红袄走远,才对着背影轻哼一声,挨着张玄策坐下,又把手里烤得流油的半只野鸡递过去:“跟个蚊子似的嗡嗡没完,要不我配点药,给他们通通放倒?省得总在眼前晃,看着心烦。”
张玄策看着她,嘴角漾开点浅笑,是难得的柔和,咬了口鸡肉,草药清香混着肉香和烟火气在舌尖散开:“下点泻药吧,轻点的,刚好拦他们一程。刚,我还想你忍多久?”
“你就看热闹?”海棠斜睨他一眼,然后指尖在衣襟围裙下摆上蹭了蹭油,眼里闪过促狭的光,转身就去翻自己的布包,里面装着各种草药,是她一路走一路采的。
后半夜的山风带着潮气,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冷,篝火渐弱成一堆暗红的火星,只剩几点微光。
海棠借着添柴的影子,动作飞快地往那几个别有用心人的水壶里加了点东西——又在火堆里掺了药粉,无色无味,两相结合却能让人昏睡一天一夜,醒来后还会拉肚子,足够让他们消停一阵子了。
两人就坐在火堆旁,王掌柜他们歇下后,喝了水的几人纷纷倒地,睡得和死猪似的,连翻个身都没有。
到了第二日,太阳都快升到半山腰了,那几人还没醒。
王掌柜不再多问原因,只让人喊了两声,见还没动静,便挥挥手:“算了算了,许是累着了,让他们在这儿歇着吧。”吩咐伙计将人抬到大树的阴凉处,又给他们留了点干粮和水,便带着队伍上路了,仿佛少了这几人,队伍里的空气都清新了些。
王婉儿拉着海棠的手坐在车厢里,透过门帘的缝隙看着那颗大树下躺着的人影,长长松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后怕:“幸好幸好,董姐姐,这一路麻烦你了。我就说这些人不对劲,爹爹偏不听。”
海棠点点头,知道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是七窍玲珑心,心思比她爹细腻多了。
她先前就劝过父亲别太好心,什么人都往队伍里收,可王老爷乐呵呵应下,转头就忘,只想着多个人多份照应。
海棠都忍不住怀疑,这偌大的家业怕是王婉儿撑起来的,她爹怎么这般单纯,在乱世里怕是要吃大亏。
“送你们安顿下来,我们也就离开了。”海棠轻声道,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树影,“幸亏一路平安无事,没出什么乱子。”心里在呵呵冷笑,是没出乱子因为都被解决了!
可快到目的地时,那对姐弟又追了上来,其他人倒是没再见着!
海棠和张玄策心里都松了口气,两个人好防备!
可惜当天在野外修整时,同样的火堆旁
红袄姐姐攥着柴禾凑近时,腰间软鞭突然“啪”地甩向张玄策手边的剑,鞭梢缠着剑柄就要夺过来。
这一下又快又狠,带着破空的锐响。
张玄策指尖在剑鞘上轻轻一磕,剑身“噌”地弹出半寸,恰好挡住鞭梢,力道卸得干干净净。
“姐姐这是做什么?”海棠伸手按住张玄策的手腕,不让他再动,笑盈盈地抬眼,“我家夫君的剑认人,除了他谁也碰不得,白日里有个毛贼想摸,手指头差点被削掉呢。”
红袄姐姐脸色一白,讪讪收回鞭子:“开个玩笑罢了,妹妹别当真。”转身时,袖角扫过篝火,火星子突然炸开,燎到了他们马车上的布帘,“嘶”地烧出个小洞。
王掌柜吓得脸色一白,急忙提起水壶想浇灭火苗。
王婉儿不知何时从马车里探出头,手里捏着块绣帕就冲了下来,也想帮着扑火。
张玄策却比她更快,屈指弹出三枚石子,精准地钉灭了火星,动作快得只剩道残影。
王掌柜松了口气,王婉儿愣在原地,绣帕飘落在地。
她看着张玄策的眼神里多了些什么,却被海棠的身影挡在两人之间。
看着棠姐姐明亮又充满兴味儿的表情,她俏脸羞红捏着衣角轻声道:“多谢张大哥。”
篝火噼啪作响,将王婉儿的影子投在车帘上,微微发颤。她望着张玄策收回的手指,那指尖还残留着弹飞石子的力道,方才那瞬间的利落与精准,像颗石子投进她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先前只当他是寻常镖师,可这一路的沉稳、身手,还有藏在冷冽眉眼后的温和关照,早已让她悄悄动了心。
只是此刻被海棠挡在中间,那点刚冒头的情愫突然成了羞于见人的秘密,脸颊烧得滚烫,捏着绣帕的手指都在发紧。
那是海棠姐姐的夫君……
“王小姐快回车里吧,夜里风凉。”海棠转过身,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眼里的光亮得像淬了火,“这儿有我们呢,放心。”她特意往张玄策身边靠了靠,肩膀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那姿态亲昵又自然,像在宣示什么。
张玄策看了看王婉儿,眼里尽是冰冷,又偏头看了看海棠,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看着这一幕,王婉儿咬了咬唇,低声应了句“好”,转身时脚步都有些乱,掀起车帘的瞬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海棠正仰头对张玄策说着什么,月光落在她发梢,而张玄策微微垂眸,侧脸的线条竟比往日柔和了些。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影,她却觉得心口空落落的,像被风吹走了什么。车帘落下的瞬间,王婉儿背靠着车厢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摆上的莲花。
方才那一幕在眼前晃悠——海棠仰头说话时眼里的光,张玄策垂眸时柔和的侧脸,还有两人肩膀相抵的自然,像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容不得旁人插足。
心口那点刚冒头的酸涩,像被风一吹就散了。
她忽然笑了,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低声自语:“王婉儿啊王婉儿,你这是在想什么。”
自小读的书里就说,世间缘分自有定数。张镖师与董姑娘之间的默契,是从刀光剑影里磨出来的,是共过生死的情分,哪里是她这一路同行的人能比的?方才那点心动,不过是少女初见英雄的倾慕,像水面的浮萍,看着热闹,终究落不进土里。
她将绣帕叠好放进袖袋,撩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依偎在火堆旁的两人。
海棠正拿过张玄策手里的剑,细细擦拭后被他笑着插回剑鞘,指尖在她眉心轻轻弹了一下。那亲昵与温柔,任谁都看的出来。
“这样才好。”王婉儿轻声说,眼里的失落渐渐散去,换上释然的清明。
乱世里能遇着彼此护持的人,已是幸事,她该为他们高兴才是。自己的路在重庆府,那里有父母安排的姻缘,有安稳的日子,本就与这江湖漂泊的镖师夫妇不是一条道。
她放下车帘,从木箱里翻出本《女诫》,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翻看起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里,先前那点旖旎心思被压了下去,只剩下坦荡。等到了重庆府,她会好好过日子,或许将来还能给他们写封信,问问他们是否到了白马岗,是否寻着了安稳。
这般想着,心里反倒轻快起来。窗外的风声、篝火的噼啪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都成了安稳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