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王掌柜正指挥伙计给马车加水,那红袄姐姐忽然提着鞭子走过来,眼神直勾勾盯着最末辆马车盖着的毡布,语气泼辣道:“王掌柜,你这箱子里装的到底是啥宝贝?一路盖得严严实实,夜里还特意派两个伙计守着,当我们眼瞎不成?”
王掌柜脸上的笑僵了僵,搓着手陪笑道:“姑娘说笑了,就是些给小女备的嫁妆,绸缎衣裳罢了,不值当什么。”
“绸缎?”红袄姐姐挑眉,鞭子“啪”地甩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我昨儿夜里可是瞧见了,有个箱子角没盖好,露出来的可不是布头儿,倒像是……”
她话没说完,眼神陡然一厉,吓唬道:“莫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们可是跟着情报过来的……”
她弟弟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帽檐下的眼睛直盯着那马车。
王掌柜脸涨得通红,急得摆手:“姑娘可不能乱说!都是正经东西,不信我让伙计打开给你看!”说着就要喊人掀毡布。
“不必了!”红袄姐姐猛地扬鞭,鞭梢擦着箱子边缘掠过,吓得旁边的伙计缩了缩脖子,“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这乱世里,谁知道你是不是借着送嫁妆的由头,藏了什么通敌的物件?”
这话戳中了王掌柜的痛处,他猛地拔高声音:“你这姑娘怎么血口喷人!我王某人在安阳和洛阳做了一辈子生意,向来规规矩矩,哪敢做通敌卖国之事?”说着便要上前理论,却被红袄姐姐一鞭拦在身前。
眼看两人就要起冲突,张玄策忽然抬手按住王掌柜的胳膊,声音平静无波:“这位姑娘,凡事讲证据。王掌柜既是正经商人,又带着女儿赶路,藏违禁品对他没半点好处。”
海棠也走了过来,手里拎着刚采的野果,笑盈盈道:“姐姐看着是爽快人,想必也不是蛮不讲理的。我们押镖这些年,见多了带嫁妆的,哪个不是藏得严实?怕路上遇着毛贼抢了去,毕竟是姑娘家的立身之本,谨慎些也正常。”
红袄姐姐瞪着他俩,鞭子握得更紧了:“你们是他雇来的镖师,自然帮着他说话!”
“我们只帮有理的人。”张玄策目光扫过她姐弟俩,“你们一路跟着商队,说是去夔州寻亲,可方才姑娘说夜里瞧见箱子露了角——昨夜守夜的伙计说,除了这位小兄弟在马车旁转了三圈,再没旁人靠近。”
就在这时,中间那辆马车的车帘忽然被轻轻掀开,露出王婉儿半张素净的脸。她手里还捏着书卷,声音温软却清晰:“这位姐姐,家父素来宽厚,断不会做那等伤天害理之事。箱子里不过是些女儿家的衣物首饰,若姐姐实在不放心,婉儿愿亲手打开让你查验。”
红袄姐姐愣了愣,看向马车里的少女——她眉眼娴静,语气平和,全然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倒显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太过咄咄逼人。
张玄策适时开口:“王姑娘既说了这话,想必是坦荡的。这位姑娘,不如就依王姑娘所言,看过再做定论?”
海棠也帮腔:“是啊,姑娘一看就是明事理的,总不能平白污了好人名声。”
王掌柜忙摆手:“婉儿不必,爹心里没鬼,不怕人看!”
红袄姐姐的脸更红了,攥着鞭子的手松了松:“罢了……方才是我急躁了。”
王婉儿却微微一笑,示意伙计打开自己的陪嫁箱:“打开吧,省得姐姐心里总存着疙瘩。其实我也明白,乱世里人人自危,多些防备总是好的。”她指尖划过一匹绣着缠枝莲的锦缎,“像这料子,是母亲生前为我备下的,家父看得紧,也是怕路上有失,让我睹物思人罢了。”
红袄姐姐看着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首饰,还有几本书卷,喉间动了动,终是低声道:“对不住,是我莽撞了。”
王婉儿摇摇头:“无妨。姐姐也是为了大家安全着想。若不嫌弃,到了前面驿站,我亲手做的糕点,到了那里请姐姐尝尝。”
王掌柜见女儿这般通透,脸上的怒气早散了,乐呵呵道:“还是我家婉儿懂事!”说完
又指着箱笼里其中一匹蜀锦道:“不瞒姑娘,这里面确实有件‘宝贝’,但不是什么违禁品。是我前几年从一个老绣娘手里买的,她祖上是唐朝宫匠,这锦缎上的百鸟朝凤图双面绣,是她耗了三年才绣成的,想着给婉儿当嫁衣罩面用。”他叹了口气,“老绣娘后来染了病,家里没钱医治,我给她请了郎中,她过意不去,才把这绣品抵给我。我想着她手艺好,又可怜,上个月特意托人打听,听说她身子好些了,就想这次路过她老家,把绣品还回去,再送些银钱……”
红袄姐姐的脸“腾”地红了,鞭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弟弟也慌忙低下头,帽檐几乎要碰到胸口。
“对不住啊王掌柜,之前有人往衙门递了消息,说有细作往重庆府去,我们从安阳一路跟着过来。”红袄姐姐搓着手,声音低了八度,“是我……是我瞎猜了。我爹是捕头,教我们遇事要多提防,我见你把箱子看得紧,就……就想歪了。”
王掌柜反倒笑了,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姑娘也是好意,乱世里多些心眼是对的。不怪你。”他转头对伙计说,“去拿两包点心来,给姑娘和小兄弟路上垫垫。”
红袄姐姐愣了愣,眼眶忽然有点红,捡起鞭子抱在怀里,低声道:“谢王掌柜……我们不用点心,往后……往后我们也护送你到重庆府,也算赔个不是。”
王掌柜乐呵呵应了,又叮嘱伙计给姐弟俩的水囊灌满热水。张玄策和海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这王掌柜,心是真的善。这王婉儿真是心思玲珑,做人面面俱到。
见乌龙误会解开,他们悄悄退回暗处。海棠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窜起来,映着她眼里的笑:“这趟倒像是看戏。”
“好戏还在后头。”张玄策指尖摩挲着剑柄,“你闻,东南风里带着硝石味,有人在附近埋了东西。”
夜风裹着山涧的潮气,将硝石的冷冽气息送得更远。
“去看看。”
“嗯。”张玄策听了听山林里的动静,确认方圆一里内没有野兽和人,那位红袄姑娘功夫也好,该能应付片刻。他拽着海棠往更浓的树影里缩了缩,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敲了三下——这是张家暗语,意为“戒备,勿声张”。海棠点点头,摸出袖中银针攥在手心,目光扫过周围黑黢黢的树影,耳朵贴紧树干,听着远处风吹草动。
两人借着树影掩护,像两道轻烟钻进密林。月光透过枝桠洒下斑驳光点,照得脚下落叶泛着银白。张玄策脚步极轻,踩在积叶上几乎没声息,偶尔抬手拨开挡路的荆棘,指尖划过带刺的枝条时,尖刺竟都悄无声息地断了。
海棠紧随其后,鼻息间的硝石味越来越浓,混着泥土的腥气,在潮湿的夜里格外刺鼻。她忽然拽住张玄策的衣袖,朝左前方努了努嘴——那里的灌木丛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新土颜色比周围深些,还沾着细碎草屑。
张玄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新土凑到鼻尖,眉头微蹙:“不止一处。”他抬眼望向密林深处,“这味道顺着风往西南飘,至少埋了三处在那边。”
两人交换个眼神,默契地分开行动。
海棠绕到灌木丛后方,借着一块巨石的阴影观察四周,确认没人埋伏后,才抽出腰间那把黑金匕首——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刃口锋利得能映出她眼底的警惕。
张玄策则径直走向那处翻动过的泥土,指尖在地面虚虚划了个圈,忽然猛地发力,五指如铁爪般插进土里,生生将表层浮土掀开半尺。底下露出个用油布裹着的长条形物件,约莫两尺来长,沉甸甸的,摸上去硬邦邦的,边缘还带着金属的凉意。
“是炸药。”张玄策低声道,将油布掀开一角,里面果然是用油纸层层包裹的药饼,引线被细心地缠在上面,末端还沾着些没清理干净的硝石粉末。
海棠凑近看了看,眉头拧得更紧:“看这药量,足够炸塌半座山。埋在这里的人,是想在我们路过前面的隘口时动手?”
前面三里地就是个狭窄的山隘,两侧是陡峭的岩壁,中间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正是设伏的绝佳地点。
张玄策没说话,指尖在炸药上轻轻敲了敲,忽然起身:“去看看另外两处。”
两人在密林里又寻到两处埋炸药的地方,一处藏在老树根下,另一处埋在块松动的岩石后,位置都选得极为隐蔽,显然埋药的人对这一带地形极熟。更让人惊心的是,这两处的炸药旁还连着细细的麻绳,绳子一头系在附近的树枝上,另一头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显然是想通过拉动绳索引爆炸药。
“不是官府的人。”张玄策扯了扯那麻绳,绳结打得粗糙,边缘还有磨损的痕迹,“倒像是些常年在山里讨生活的悍匪,手法野得很。张家外家的信息,这山林有一伙土匪响马,叫狂龙寨。”
海棠摸了摸炸药上的引线,指尖沾了点粉末:“引线是新换的,应该是昨夜才埋好的。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活着走出这山。”她忽然想起什么,“是冲着王掌柜家的财宝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