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的记忆倒是有趣。”他低声轻笑,眼里漾起十分暖意。
这册子不像正经的族长记忆,倒像本随性的日记,藏着师傅不为人知的鲜活。有年轻时未成为族长前与同族人斗嘴的记仇,有破解机关时的得意批注,甚至有几页抱怨天气太冷不想起床的碎碎念,还有族里家长里短、鸡飞狗跳的生活,字里行间全是烟火气,与他印象中那个永远一丝不苟、连发丝都梳得整整齐齐的师傅判若两人。原来再沉稳的人,心底也藏着这般跳脱的角落。
正看得入神,眼角余光瞥见海棠肩头滑落的外衫,他下意识地放下册子,伸手替她拢了拢。指尖触到布料上残留的体温,像触到一片温软的云,带着少女特有的暖意,连带着心尖都软了几分,方才看密码本时漾起的笑意,又深了些许。
张景则坐在炭盆边,炭火明明灭灭,映得他鬓角的白发忽明忽暗。他看着少族长低头时柔和的侧脸——平日里总是冷硬的下颌线此刻像被炭火烤化了些,眼里的专注混着温情,竟有了几分寻常少年人的模样。
他又转头望向窗外,那片藏海花田在风雪里依旧红得灼眼,花瓣上积着的雪压不住底下的艳色,反倒像给烈火裹了层素纱,愈发显得烈。
两百年了……
张景则在心里轻轻叹道:他守着这片花海,看它们春发秋落,盛开后,火红似焰火,常开不败,看雪压枝头又看冰雪消融;守着职责,像守着块刻满铭文的古碑,从不敢有半分逾越。
他原以为这辈子就该这样,在花开花落里耗尽最后一口气,化作花田的一抔土,从没想过“死后”还能有别的可能。
方才少族长那句“明日你和我一起去”,像一颗石子投进他早已沉寂的心湖。荡开的涟漪到此刻还未平息,圈圈层层,漫过了岁月的堤岸,连带着那些被冰封的念想——都跟着轻轻晃了起来。
去看看正坤时也告诉他
他望着炭盆里跳跃的火苗,忽然觉得,这雪夜似乎也不那么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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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雪小了些,像谁撒下的盐粒,细细碎碎地飘着。
海棠揉着眼睛醒来,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点困意,见身上盖着张玄策的外衫,布料上还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松脂香,脸颊微微发烫,忙叠得方方正正递过去。
“我睡了一夜?”
“嗯,换上。”张玄策将一套女性藏服放在她面前,藏服是靛蓝色的,边缘绣着暗红的藏海花纹样,针脚细密,显然是张景则特意准备的。
“哪来的?”她看见他也换下了汉人衣衫,穿上了藏青色的衣袍。
“景则昨夜去康巴落那取的,我连夜改了改。虽然张家人不怕冷,但在这里还是藏袍比较暖和。你穿,我出去了。”
海棠拿起衣服就看到衣服下的短刀与匕首——短刀镶着玛瑙,匕首缠着防滑的麻绳,都是趁手的家伙,她一边解着盘扣一边问:“我们要去里面了?”
“是。”门外传来他简洁的回应。
张景则已经备好了行装,背着个不大的布包,里头装着些青稞饼、风干肉和皮囊装的水,都是耐放的食物。
他站在屋檐下,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泛着银光,眼神里藏着期待,像个即将远游的孩童。
花田前的雪地上,三串脚印一前一后,渐渐延伸向远处的雪山。藏海花田在晨光里泛着湿漉漉的红,花瓣上的雪沫子慢慢融化,顺着花瓣的纹路往下淌,滴落在泥土里,像谁悄悄落下的泪,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出了花田,四野尽是茫茫白雪,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刺得人眼睛发疼。雪峰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像被神明镀了层银,巍峨地矗立在远方。张景则辨认好方向,足尖一点,内力骤然提起,身形如轻鸿掠雪,踏在厚厚的积雪上竟未留下半分深痕,只一道残影向前极速掠去,衣袂翻飞间,像只掠过雪原的鹰。
风卷着雪粒擦过耳畔,带着雪山特有的清冽寒气,刮得人脸庞生疼,像被小刀子割着。海棠缩了缩脖子,将狐皮帽的帽檐拉得更低些。
“族长,”张景则回头时,额角已凝起层薄霜,晨光落在张玄策的侧脸,将他下颌的线条勾勒得愈发冷硬清晰,像刀削斧凿一般,“张正坤性子古板,认死理得很,当年他爹就是守这扇门没的,他接了班后更是把规矩刻进了骨头里,怕是……不会让我们靠近。”
“无妨。”张玄策打断他,目光越过层层雪幕,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雪山轮廓,山坳里隐着的阴影在云隙间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我只是去看看。”
“阿策,你带钥匙了吗?”海棠拢了拢头上的狐皮帽,将半张脸埋进衣领,免得细碎的雪花顺着领口灌进来,冻得脖颈发麻。她记得族里的记载,那扇门的钥匙是块青铜令牌,刻着繁复的纹路,只有族长能执掌。
“张正坤那有。”他声音平稳,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说话间,三人已如疾风般翻过两座山梁。
抬头望去,前方的雪山愈发巍峨,峰顶隐在翻涌的云层里,像一头蛰伏了千年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来人,带着神圣而威严的压迫感。
他们在两座雪山相夹的狭长夹角处停下,那里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岩壁上结着厚厚的冰,滑溜溜的,透着刺骨的寒气。张景则率先缩骨敛身,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哒”声,身形瞬间窄了大半,如游鱼般钻了进去。张玄策与海棠紧随其后,穿过时,衣袂擦过冰面,带起一阵细碎的冰碴子。
穿过夹角,通往谷地的前路被积雪埋了大半,一脚踩下去便没至膝盖,拔腿时得费上三分力,走起来格外费力。张景则却浑不觉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像揣着团暖烘烘的火,将彻骨的寒意都驱散了去,脚步反倒愈发轻快。
越往里走,地势渐渐向下倾斜,两侧的山岩颜色愈发沉黑,像被墨汁浸透了般,上面布满了风蚀的痕迹,刻着岁月的沧桑。行至中段时,周遭的温度竟悄悄高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雪水混着泥土的腥气,还夹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像是有温泉在附近涌动。
一路上,海棠眼尖地看到岩壁上陆陆续续出现的刻痕——那是张家特有的记号,不是寻常的指路标,而是每一位守门人换岗时留下的印记,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已被风蚀得模糊不清。刻痕里积着薄薄的雪,像在无声地诉说着几千年时光的流转,一代又一代,守着同一个秘密。
再往深处走,光线渐渐暗了下来,两侧的山岩愈发高耸,像要合拢般压下来,让人心里莫名发紧。远远地,便望见一道石屋嵌在岩壁间,石屋是用黑褐色的岩石砌成的,与周围的山岩浑然一体,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屋前的空地上堆着半人高的煤块,码得像座小小的塔,整整齐齐,没有一块歪斜。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屋前的石阶上,穿着件厚厚的藏青色藏服,肩上落着层薄雪,正望着巨门的方向出神。那背影在昏暗的光影里孤孤单单,像与岩壁融为了一体,连时间都仿佛在他身上停住了。
“正坤。”张景则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谷口荡开浅浅的回音,惊走几只栖息在岩缝里的小兽。
那身影抓着刀,猛地回过头,肩上的落雪簌簌滑落,扬起细碎的雪雾。日光从山岩缝隙里斜斜漏下来,恰好落在他脸上——两鬓虽已染霜,像落了场早雪,可眉眼间却依旧存着二十几岁年轻人的清俊,鼻梁挺直如削,下颌线利落分明,眼神里的锐利与沉静交织,透着股未被岁月磨平的英气。若单看那张脸,谁也想不到他已是三百多岁在此守了近三百年,周身气度仍像练武习字的少年,只是多了层风霜淬炼出的沉稳,如古玉般温润而坚韧。
“景则。”张正坤开口时,声音虽哑,却带着股熟稔的暖意,目光落在张景则身上时,眼角的细纹都柔和了些,“倒是稀客。”
他轻轻将刀放下,站起身定定看着他们!
张景则快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触到藏服下紧实的肌肉,笑骂道:“你这性子还是老样子,守着这里,连封信都懒得给我写。”
“谁给递信?这荒山野岭的?”张正坤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坦荡,“你就住在隔壁山头,那么近,还是不费那心思,有空你来看我,我去看你,倒更实在。”
他嘴角微扬,露出丝浅淡的笑意。
张正坤是正字辈的最后一位,张景则是景字辈的第一位,两人是一同长大的竹马,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族学里共度了十数年光阴,结下深厚的友谊,就连成年放野后领的任务也离得极近,一守便是几百年。
这话似是戳中了两人共同的心事,都没再言语,只相视而笑。岁月在他们鬓角刻下霜白,却没冲淡几百年的情谊,反倒像陈年的酒,越久越醇厚,越品越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