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坤的目光转向张玄策和海棠,瞬间收起玩笑的神色,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少族长。”
“坤叔。”海棠回以一笑,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石屋上,屋门旁挂着串风干的雪莲,花瓣虽已枯槁如蝶翼,却仍能看出当年的洁白莹润,“这地方……比我想象的还要静。”
“静才好。”张正坤颔首,声音平缓如冰溪,“静了,无人声纷扰,无鬼魅作祟,无异物觊觎,才得心安。”
张玄策朝他微微颔首,目光掠过石屋旁那道隐在岩壁后的狭长裂口——那里便是通往谷地深处的入口,被厚厚的冰层覆盖着,冰面泛着青幽幽的光,宛如一块横亘山岩的坦然冰晶,将零星散落的日光折射成细碎的金芒。只在冰缝边缘处,露出些微黑黝黝的缝隙,隐约有温热的雾气从缝里钻出来,遇冷凝成细小的水珠,沾在附近的岩石上,湿漉漉的,洇出深色的痕迹,倒像是岩石在无声地出汗。
“守得辛苦。”他开口道,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像一股暖流,轻轻淌过这冰封的谷口,融化了些许寒意。
张正坤怔了怔,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极淡的笑:“职责所在,不辛苦。”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地瞟向那道冰封的裂口,眼神里有种近乎虔诚的执着,仿佛那扇门便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海棠望着他,心里忽然有些发酸。
她知道,守门人,比守花田的更孤寂。花田尚有花开花落可看,有风雨晴雪可感,这里却只有无尽的风雪、沉默的岩壁和那扇冰冷仿佛冻结时光的巨门。
几年、几十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活人,偶尔遇见的,多半是些觊觎长生与青铜门的外人,到头来免不了一场刀剑相向,血染冰雪。
张家人守的哪里是门,分明是一座与世隔绝的牢笼,把自己困在了时光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孤独为伴,同岁月抗衡。
石屋里比花田的木屋更简陋,只有一张石桌,两条石凳,墙角堆着些干柴,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硫磺混合的味道,带着种粗粝的暖意。
张正坤往火塘里添了几块煤,火光腾起,映得他年轻的脸庞忽明忽暗,像在演绎着岁月的更迭:“少族长远道而来,是为了那扇门?”
张玄策点头,言简意赅:“进去看看。”
张正坤添煤的手顿在半空,火塘里的红光映着他眼底的惊讶,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少族长可知,这门三百年未曾全开过。”他声音沉了沉,手却还是拿起石桌角落盒子里的一枚麒麟踏鬼的印玺,递向张玄策。
那印玺通体黝黑,刻着繁复的纹路,透着股古老的威严。
“当年我爹守在这里,只说,门后是张家的根,也是张家的劫,非族长亲至,且有万全之由,绝不可妄动。”
张玄策接过鬼玺,指尖抚过冰凉的印面,感受着纹路间沉淀的岁月,随即递给身旁的海棠。
两人听着他的话,对视一眼,眼底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告诉张正坤,这其实是一扇吸引外人的假门?
海棠用眼神示意:告诉他们吧,都这么大年纪了!在我看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秘密!
张景则在一旁插话,手里转着块捡来的小石子,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是不容置疑的支持:“正坤,少族长既来了,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守了一辈子规矩,临死前也该看看规矩之外的天地了。张家人,没有不听族长话的!”
张正坤没看他,只望着张玄策,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族规的敬畏,有对往事的沉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像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他忽然起身,从石屋角落拖出个木箱,黄铜锁扣上锈迹斑斑,带着岁月的厚重。打开箱子时,一股陈年的纸墨味混着霉味散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些泛黄的卷宗,最上面放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边角都磨得起了毛,显然是常被翻阅。
“这是我爹留下的手记。”他把册子推到张玄策面前,“这冰层是前族长设置出的防卫机关,进去的法子都在这本册子里。还有……门后的情形。少族长若执意要去,先看看这个。”
张玄策拿起册子,刚翻开第一页,便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庚辰年冬,门动三分,有土耗子靠近,黑气溢出,触之者肤如焦炭,三刻而亡。”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书写时的惊惧,仿佛那场景就在眼前。
他一页页翻下去,纸页簌簌作响,像时光在低语,上面记载着百多年来守门人的见闻,有关于门后闪烁的荧光,流动的黑色雾气,还有入耳的、分不清是人是鬼的低语。
海棠凑过去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幅简笔图上轻轻点着。
图中无数根青铜锁链从幽暗的顶端垂落,链身缠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像是被束缚的魂灵在挣扎,底下是翻滚如沸的黑雾,浓得化不开,透着股吞噬一切的诡异。
旁边用蝇头小楷注着行小字:“不可直视,不可久留,不可倾听。”
“这些……应该是最近千百年出现的!”她猛地抬眼看向张玄策,“按族里的旧档记载和师傅的说法,初初千年这里面只是些精巧的陷阱,断不会有这般诡异的景象。”
张玄策点头道: “嗯,有陨玉,大量青铜构件以及斗尸的匠作坊……还有康巴落人的祖坟。”
张正坤和张景则闻声看过来,脸上都露出诧异之色。张正坤握着煤块的手顿在半空,张景则转着石子的动作也停了,两人对视一眼,却都没有开口询问——他们知道,少族长既未细说,自有道理,只需静心听着便是,这是张家人刻在骨子里的信任。
张玄策迎着两人的目光,缓缓点头,随即对着他们坦然道:“不瞒二位,这扇门并非族里代代相传的那扇核心巨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石屋角落的卷宗,语气郑重:“这扇门,其实是咱们张家设下的障眼法,是专门用来吸引那些觊觎长生、妄图染指青铜门秘密的外人的假门。”
“里面最开始是张家先祖制作斗尸的工坊,还存放着几具炼制完成的斗尸。后来有陨玉坠落于此,为了封印陨玉的影响,张家才又修了这道门。”张玄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揭开尘封隐秘的郑重,“只是从这手记的记载来看,这几百年间,里面似乎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异。或许是里面的陨玉封印破了,才生出这许多诡异……到了如今,这假门,倒也成了一道不得不重视的真门了。”
他说着合上册子,指尖在磨得光滑的封面上轻轻按了按,抬眼看向张正坤与张景则:“里面情形不明,或许藏着危险。你们……要和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吗?”
张正坤闻言,先是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道冰封的裂口,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守了近三百年的门,忽然被告知是假的,心里难免五味杂陈,像坚守多年的信仰忽然崩塌了一角。但转念一想,这假门背后的异变,说不定与家族的安危息息相关,自己岂能袖手旁观?
他放下手中的煤块,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我守在这里三百年,临死前,门后的事,没有理由不亲眼去看看。”
张景则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将手里的石子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拍了拍张正坤的肩膀,眼里又燃起少年时的劲头:“老伙计,你去哪我去哪。当年在族学你替我背黑锅,后来又救过我的命,这次就算里面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你闯一闯。而且少族长是我们景字辈的族长,张家从来没有族长单打独斗的道理!”说罢,他郑重地拱手行礼,“族长相邀,莫敢不从!”
张正坤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真切的笑,那笑容驱散了眉宇间积郁的风霜,竟透出几分少年人的意气:“就你理由多,我看你就是想跟着少族长去凑个热闹!”
话音落,石屋里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低低的笑声,混着火塘里煤块燃烧的噼啪声,在这冰封孤寂的谷口,悄然漾开一圈圈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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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私设:斗尸(上)所谓斗尸,在北派盗墓行当里,向来被视作旁门左道的奇巧淫技。
那些游走于荒坟野冢间的北派匠人,专爱搜寻生前凶戾、死而不腐的尸身——或是战死的悍卒,或是作孽的凶徒,躯干需得筋骨未散,肌理尚存。
他们将这些“材料”拖回隐秘的工坊,以朱砂画符,以黑狗血浸,再辅以秘传的药剂灌养,硬生生剥离其残存的灵智,只余下被激发到极致的凶性与蛮力。
这般炼制出的斗尸,或是用于盗墓时探路破阵,在机关密布的陵寝里趟雷挡箭;或是对敌时充作先锋,凭着刀枪难入的躯体冲撞厮杀,端的是阴邪霸道。
可这斗尸之术,终究是小众旁门,技术根基浅薄。炼制过程里稍有差池——或是符咒画错了一笔,或是药剂配多了一分,便可能造出失控的怪物。那成品不认主,不辨敌友,疯起来连炼制者都敢扑咬,往往落得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下场;若是运气再差些,撞上尸身本身带着的戾气与秘法相冲,引发尸变反噬,那更是灾难性的祸患,说不定便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最后连自家老巢都得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