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字还是图?”张景则问。
众人凑近细看,不认识这样的字体,只看着图画,一时都没说话。
张玄策的目光掠过那些符号,又顺着楼梯向下望了望——下方深不见底,马灯的光晕只能照亮近处的几级台阶,再往下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在暗中窥伺。
他下意识抬头,视线扫过塔壁,却在斜上方看到了两尊相对而卧的神像。
那神像并非后世人们供奉的神仙佛祖,而是一尊麒麟,鳞甲分明,昂首挺胸,四足踏火,眼神威严如炬,是张家的标志;另一尊是凤凰,羽翼舒展,尾羽垂落如瀑,喙中衔着一枝仙草,姿态雍容华贵,是西王母族的标志。
两尊神像皆是青铜铸就,表面覆着层薄锈,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雕细琢,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这精致的细节难以想象铸造它们的人类是否亲眼看见了麒麟和凤凰。
它们沉默地卧在塔壁凹陷处,目光似乎正落在楼梯中央,像是在守护着什么,又像是在审视着每一个踏入这里的人。
“青铜像里有不少的陨铜。”
看完顶楼的布居,张玄策沉声发令:“ 我们下去。”
四人依次踏上盘旋的木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塔内轻响,一路再无人言语,只有马灯的光晕在阶梯与墙壁间缓缓流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们行至一处藻井之下——那藻井由多层方木叠涩而成,每层都刻着繁复的云纹,中央悬着一块漆黑的牌匾,上面写着四个字,笔画扭曲难辨,四人盯着看了半晌,竟无一人能识。
略作停顿,他们继续下行。
张景则一边走,一边用脚尖丈量着台阶的深度,又默数着走过的阶数。
待行至下一处藻井时,他忍不住开口:“刚才那处藻井,距下一层约莫三丈高,到这里也是三丈。这塔到底有多少层?深不见底似的。”
张玄策拉着海棠依旧往下走,海棠回头对他看了两人一眼算是回应。
张景则默默点头。
张正坤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目光越过他,落在前方台阶上沉默下行的张玄策与海棠的背影上,低声道:“急什么,走到底自然就知道了。我原以为,有了那次因急躁入了陷阱吃的亏,还有守花那百年光阴,你的性子该沉静些了,怎还如此毛躁。”
张景则想起往事,嘴角扯出一抹复杂的弧度,冷哼一声:“你不也一样。”
张正坤一时语塞,就看张景则的指尖下意识揪下鬓角一根白发,定定看了看,然后轻轻吹开,他脸上方才那点兴奋与跳脱霎时褪去,眼神重归平静,甚至带了几分惯有的冷漠:“……这或许是我活着时,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着族长行事。我不想死后,在族长的记忆里只留下一个灰色剪影。也不想用一只断掌代替全尸,葬入古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前方相携而行的两人,声音放得更轻更柔:“我们这辈的族长,或许要认两个了。策族长性子像极了老族长,对着许多事许多人,脸上总没什么情绪起伏;棠族长却不一样,性子软和,藏不住冷,反倒喜欢看我们热热闹闹的。偏策族长对她……”
“我们啊,得学着把日子过得热闹些,就像在荒芜的沙漠中努力绽放的花朵,只有这般,才能在族长所主宰的人生棋局与世界棋局里,寻得一方立足之地,留下独属于自己的鲜明痕迹。”
(至于少族长说的那另一种活法……或许是命中的惊喜造化,若真得不到,那也是天意使然,没什么好强求的。这次跟着少族长向前走,就当是漫长人生里一场没定数的远游和最后一场与世界的道别,一步一步走着看,总会有个分晓的……)
话音未落,张正坤已望见前方的张玄策似是察觉到身后目光,侧过头的眼底是冷静,看了看他们只有无声的催促,又转首对身侧的海棠低语了句什么。
海棠仰头笑答,鬓边被风掀起的碎发轻扫过张玄策的手背,他指尖微顿,眉眼温柔,抬手替她将那缕乱发别到耳后,动作自然。
两人贴耳低语时,张玄策眼底那层惯常的冰霜已经暖成春雨,而海棠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像把小刷子,轻轻扫去了周遭沉郁的死气。
这般亲昵,在空旷阴森的青铜塔里,竟像幅浸了暖阳的画,突兀,却又奇异地让他也觉得安稳。
张正坤望着这幕,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默默点头。
他见过两任族长,两位眼前的少族长。
张家人以族长为信仰,骨子里带着股淡漠,仿佛天生就该与孤寂为伴——血脉里的麒麟血是护体的盾,也是隔绝人情的墙,寻常喜怒哀乐在他们身上淡得像水墨画,经得起风吹日晒,却顶不住族长一个关切的眼神、一抹柔和的笑意。
而张家的族长,更是将这份淡漠淬成了冰,极少有情绪失控与外露。前族长最后在世的十几年,正是修建族地和古楼的关键时期,彼时繁字辈都已死绝,张正坤跟着族长修建古楼时,人前只见过他笑过一次——那是告别的笑,只因张正宗正式接过张家族长权责,望着人口激增、欣欣向荣的张家,流露出的那抹卸下重担、欣慰后继有人的发自肺腑的轻松笑意。
而漫长人生中, 许是见多了,大多数时候,张家族长那双手既能精准解开机括,也能面容森冷地拧掉粽子的脖颈,也能面无表情地捏碎叛徒的喉骨……
他们像是天生的容器,要装下家族的秘密、世代的使命,唯独装不下自己的情绪。成为族长的那一刻起,“自我”便成了最奢侈的东西,更别说儿女情长。族规里没写禁止婚嫁,可族史千万年,能坐上族长之位的,十有八九都是单身——不是不想,是不能。活得像神,终究是人。
天授的记忆会蚕食神智,守护终极的宿命会拖垮血脉,相对于普通族人,族长面临的危险更是无尽深渊。他们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以张家人一旦动心便是钟情一生、生死相随的性子,又怎能牵累另一半?
更别说天授带来的苦楚。那些断断续续涌入脑海的古老画面、破碎使命,像无数根针,日夜扎着神经。
他们活得不像“人”,更像一把门钥匙,一块基石,用完即弃,连带着情绪都得像青铜构件般严丝合缝,不能有半分松动。
可张玄策不一样。
这十七岁的少年,独自一人时情绪浅淡如水冷漠如冰,可只要海棠出现,他的面容便会柔和,眼底便会漾起暖意,黝黑如深渊的眼眸,会在嘴角弯起时闪亮如星。
方才替她别头发的那个动作,放在族长身上,简直是天方夜谭。
什么样的族长,什么样的族人,两位族长两种精神……这辈的张家人,真能活得不一样。
他甩了甩头,将这点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下去,加快脚步跟上。
塔顶的木料显然被精心维护过,光滑紧实,可越往深处走,木质楼梯便越发腐朽。不少台阶的漆皮已完全剥落,露出底下糟朽的木头,轻轻一碰便簌簌掉渣。
幸亏四人都能运转内气控制体重,脚步轻得像掠水的蜻蜓,基本是脚不沾地地向下疾行——否则稍一用力,脚下便会塌陷出一个深坑,而坑洞之下,便是黑不见底的虚空,隐约能听见气流穿过的呼啸,仿佛坠下去就会落入无尽深渊。
这般疾行一个时辰,台阶依旧没有尽头,连马灯的光晕似乎都被这漫长的下行磨得黯淡了几分。
张玄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青铜塔的构造,和雷城那座青铜塔很像。”
雷城是哪里?
张景则与张正坤对视一眼,皆是茫然,族内很多事情他们都接触不到,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着继续下行,却竖起耳朵听着。
海棠点了点头,脚步不停:“嗯,尤其是这藻井的间距和楼梯的倾斜角度,不能说一样却也差不多!只是雷城那座塔,似乎没这么……‘娇气’。”她说着,目光扫过脚下一块即将断裂的木板,足尖轻轻一点,身形已飘出丈许,如柳絮般轻盈落在下一级完好的台阶上。
张玄策“嗯”了一声,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触,到了这里清漆早已剥落,露出的里面带着潮湿凉意的木头:“这座塔时间可比雷城的塔久远,如果雷城的塔是‘声’,这座塔……”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下方更深的黑暗,“恐怕是‘形’。”
“形?”张景则终于忍不住追问,“什么形?”
“或许是某种……不能被具象化的东西。”
“不能被具象化的东西……”张景则咀嚼着这句话,眉头拧成了疙瘩,“那是什么?除了陨玉,影子?还是……念头?”
两人没有回答,只是海棠接着张玄策的话继续道:“形的话……在这里最忌思绪混乱!”
张正坤赶紧郑重提醒身侧的老伙计:“景则,别乱想,收敛思绪!”
他目光扫过楼上的黑暗,总觉得那片浓黑里藏着什么,正随着他们的脚步悄然移动。
海棠若有所思,掌心在湿滑的青铜塔壁上轻轻划过:“‘形’未必是看得见的。雷城的‘声’能撼动人的心神,这座塔的‘形’,或许能扭曲人的认知——比如,让你看见本不存在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楼梯下方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有人拖着锁链在行走。马灯的光晕向下探去,只见黑暗中隐约有个高大的影子,正一步一步向上挪动,步伐沉重,每走一步,楼梯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什么东西?”张景则握紧了短刀,手心沁出冷汗。
张玄策示意他们靠紧墙壁,自己则缓缓抽出长剑:“别直视它的轮廓。”他声音压得极低,“若是‘形’的具象化,你看得越清,它便越‘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