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低头把玩铃铛的海棠身上，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湖面的雪：“这个世界的终极是世界意识，或者说天道，本是公正无偏的存在。而‘它’，不过是一段因天道力量外泄而衍生的愿力意识，又被这世界的邪祟感染藏了私心。它最终的期望，是盼着你能得偿幸福，改写你那些痛苦的过往，张启灵。”
听着这话，张启灵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平静的冰面被投进一粒石子，漾开极淡的涟漪。嘴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嘲讽，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怎么会信？
那些被锁在实验台上的日夜，那些被九门背弃的瞬间，那些在黑暗墓道里独行的孤寂……桩桩件件都像刻在骨头上的疤。这样用算计与痛苦堆砌的“幸福”，就算双手奉上，他也不屑一顾。倒不如换个人去承受这份沉重的“好意”，省得再被这般自以为是的“眷顾”缠上。
海棠抬眼看向他，眸中映着篝火的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本心或许是好的，可惜它太低估人心的复杂，又太高估自己的能力，硬生生把这摊水搅得一团乱。”她顿了顿，语气又沉了几分，“如今它早已扭曲了最初的意愿，疯癫到了边缘——竟想吞噬世界意识，让整个世界归于寂灭，再重启时间，强行改写一切。”
最后几个字像淬了冰，落在寂静的雨林里，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分。篝火的火苗猛地窜了一下，又迅速矮下去，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映出各自眼底的凝重。
张启灵垂眸看着篝火里跳动的火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黑金古刀的刀柄。
那所谓的“愿力意识”，听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用无数人的算计、鲜血和痛苦铺就的“幸福”，谁要得起？
“重启，改变？”他低声重复，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寒意，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冻土，“它凭什么觉得，我需要被改变？若它不曾处处干涉，我自有自己的路要走！是它，一步步把我推到了这个地步！”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积了数百年的寒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带着彻骨的沉郁：“它覆灭了张家。即便张家从未真正成为我的依靠，可没了那些与我拥有相同血脉、相同寿命的族人，我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落在群狼环伺的普通人堆里。我的秘密、我的血脉、我的寿命……哪一样不是招灾惹祸的根由？它根本没有了解缘由就将现实扭曲……”
“我想远离九门那摊浑水，却被硬生生裹挟着，从张家的废墟里刨那些所谓的‘世界秘密’；为了它的意愿，还要给这些背叛过我的九门后代保驾护航……”他顿了顿，喉间像是卡着滚烫的沙砾，过了片刻才扯出一抹自嘲的轻笑，“这就是它说的，想要我过得好？”
无邪听着张启灵的控诉，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疼。他默默瑟缩在角落，指尖凉得像揣了块冰——原来小哥那些年的沉默寡言背后，藏着这么多未曾言说的痛，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得他眼眶发酸。
他没说话，只是将脸埋得更低了些。篝火的光落在他发顶，投下一片灰败的阴影，像他此刻沉甸甸的心情，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经过这次摊开的真相，他们大概再也做不成朋友了。不止是朋友，他或许会从张启灵的人生里，彻底消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天道小团子缩在自己世界法则的缝隙里，竖着耳朵听着意愿世界里大佬们的对话，圆滚滚的身子越缩越紧，活像只被戳中心事的小刺猬。
祂晃了晃脑袋上那几根因为发愁而变成白色的毛毛，心里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不就是在说祂吗？
祂确实想让小麒麟活得好一点，想让原先他那个颠三倒四的世界平稳发展下去。所以才忍不住悄悄干涉，偷偷重启了好几次世界线，可每次都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着，绕来绕去又回到原点。
直到后来实在没办法，才咬着牙从大千世界请来了大佬当外援。毕竟祂自己下场干涉的话，那些被“它”搅乱的因果线只会更乱，指不定又要重蹈覆辙，回到最初的死局里去。
小团子委屈地用法则丝线卷住自己的脑袋，明明是好心，怎么听着倒像是在添乱？
祂偷偷瞥了眼那个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张起灵，又看了看从容淡定的张玄策和海棠，赶紧把自己埋得更深了点。）
“小哥，我……”无邪抬头，艰难地启唇，想说些什么，哪怕是一句笨拙的道歉，却在触及张启灵那双冰冷清透的眸子时猛地顿住。
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看透一切的漠然，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人心慌。
张启灵看着他，轻轻道:“你不知情，我不怨你，只是就此告别！”
他的失魂症像一层厚厚的雾，模糊了过往的轮廓，也让那份深埋的仇怨变得混沌。无人可依的漂泊，又让他格外贪恋无邪递来的那点真意——像是溺水时抓住的浮木，明知或许连着牵绊，却舍不得放手。
可他骨子里，从不是个能以德报怨的人，更做不到毫无芥蒂地放下那些刻进骨血的伤害。这世上，本就没人能大度到燃烧自己，去为仇人的亲友做无谓的牺牲。
只是他忘了。忘了过去的刀光剑影，忘了那些冰冷的实验台，忘了九门的背弃与算计。记忆的空白里，他只能看见眼前的人，抓住手边的温度，像个初生的婴孩，凭着本能去靠近那点暖意。
若有一天，所有记忆都清晰如初，让他在清醒时做一次选择——他一定会后退，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外，与九门、与无邪他们保持着界限。
不恨，也不爱，就这么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过往，各自安好。
而这一次，他便是那个完整的、清醒的张启灵，向着长辈诉说着，做下了自己的选择。
胖子在一旁看得揪心，悄悄凑过来拍了拍无邪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愤愤不平，又掺着几分无奈：“你说这叫什么事……你们家长辈干的不是人事，却让你在这儿跟着受这份难，平白隔了心。”
无邪望着张启灵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心里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堵。
世人总说坏人的儿女带着罪血，生来就该背负原罪，可他呢？
无家是盗墓起家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营生攒下的家底，变成了他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资本，变成了他能随意动用的人脉资源，变成了他站在这里的底气。他享受着这一切，从没想过这些光鲜背后沾着多少泥土里的腥气，缠着多少被惊扰的亡魂。
胖子说他是干净无辜的，说上一辈的债不该算在他头上。可张启灵一次次把他从鬼门关里拖回来，刀光剑影里替他挡下致命的攻击，古墓深处用自己的血给他铺路——这些救命之恩，哪一次不是用张启灵的命在填无家挖下的坑？而且还是被害了他的无家一次次欺骗忽悠的……
他哪里无辜？
他吃着盗墓换来的饭长大，用着祖辈留下的资源闯江湖，最后却要那个被无家算计过的人，一次次豁出命来护着他。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靠近。不该借着“朋友”的名义，让对方为自己的家族赎罪，为自己的天真买单。
有些债躲不掉，有些愧疚也抹不去。往后的路，哪怕只能远远跟着，至少别再成为那个人的拖累。
张玄策望着张起灵紧绷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像张满的弓弦，连带着脖颈处的青筋都隐隐凸起。那双惯常空洞的眼底，此刻被翻涌的戾气彻底填满，竟透出几分近乎灼热的鲜活痛感——那是积压了太久的不甘与愤懑，终于在这一刻撕开了道口子。
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在袖摆下微微蜷起，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理解，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或许它觉得，你本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那不是我。”张启灵猛地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狠狠打断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捍卫某种刻入骨髓的底线，“没有那些，我就不是张启灵了。若真为我好，就不该干涉我的一切，更不该左右我的决定！”
他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着，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诘问终于冲破喉咙：“也不该单纯认定，张家就是虐待我、造就我这性格的万恶之源！它有真正了解过张家存在的本质和理由吗？有真正看清过每一个张家人走过的百年，看清我走过的路、受过的苦吗？”
篝火“噼啪”爆响，火星溅到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那些被外界轻易定义的“苦难”，那些被片面解读的“枷锁”，实则早已与他的骨血相融——张家的责任，青铜门的宿命，甚至是那些伤痛，都是他之所以是“张启灵”的一部分。
旁人只看到他的孤寂，却不懂这份孤寂里藏着的坚守；只唾弃张家的严苛，却不知那严苛背后是对抗世界终极以及越来越强大诡物的沉重代价。那所谓的“愿力意识”，连他真正的过往都未曾看清，又凭什么断言他该拥有怎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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