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策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忽然明白了。这不是在抗拒“幸福”,而是在抗拒被轻易定义的人生——哪怕那份定义裹着善意的外衣,也终究是对他过往的否定。
篝火“噼啪”爆响一声,火星骤然溅起,映在他眼底,明明灭灭。
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疤、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些被迫扛起的千钧重担,早已和他的骨血缠成了一体,成就现在的他。若强行剥离,剩下的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黑眼镜在一旁听着,脸上的嬉皮笑脸早没了踪影,只是摩挲着下巴,望着张启灵的身影,眼神复杂得像揉碎了的夜色。他背后的女鬼似乎也被这股沉郁的气息镇住了,没再兴风作浪,连周遭的空气都安静了几分。
“说白了,就是个自以为是的造物主。”黑眼镜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晃了晃手腕,铁链摩擦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觉得捏出来的泥人不按它的剧本走,就想回炉重造?可惜啊,泥人沾了血,长了骨,早就有了自己的筋骨,哪还容得别人拿捏。”
解雨臣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盘扣,骨节在衣料上轻轻碾过。
张启灵的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刺破那些被粉饰得冠冕堂皇的“苦衷”,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无论是“它”那自以为是的善意,还是九门挂在嘴边的无奈,最终都化作了沉甸甸的枷锁,一道道勒在这个人的身上。
如果“它”真的在衰竭,那九门这些年的挣扎算什么?是徒劳的表演,还是自欺欺人的慰藉?
那他自己又算什么?
不过是他人人生里的过客,是这场大戏里无足轻重的配角。
就像站在戏台上,从一开始就被那双无形的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在预设的剧本里,连挣扎都显得可笑。
“它快撑不住了。”海棠忽然开口,指尖的银铃轻轻晃动,细碎的声响像冰珠落进玉盘,“愿力意识本就靠执念维系,这些年被汪家啃噬,被九门撕扯,早就成了强弩之末。你以为它的插手是护着谁?反而让你活得更苦更难。刚才汪家首领的话,倒有一半是真的——它现在连自己的基本意识都快守不住了。”
她抬眼看向密林深处,那里的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手里还攥着最后一张牌,就在西王母宫。”
“什么牌?”无邪忍不住追问,声音还有些发颤。
无邪觉得自己像突然掉进了一个无底洞,那些熟悉的名字、已知的真相,全被硬生生翻了过来,露出底下更狰狞、更扭曲、更丑陋的纹路。
到了这里已经和小哥闹掰了,现在只想在这最后的旅途同去而已,只想找到无三省亲自问一问。
“陨玉核心。”张玄策吐出四个字,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层层迷雾,“那是生成这方世界愿力意识的源头,也是它最后的根基。只要毁了陨玉,‘它’就会彻底消散。”
张启灵猛地抬头,眼底的沉寂被骤然打破:“所以,西王母宫才是终点?”
“是你的终点,也是你的起点。”张玄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动作从容不迫,“毁了陨玉,那愿力会失去依托,所有被它束缚的势力都会溃散。张家的诅咒,汪家的野心,九门的债……烟消云散。”
解连环突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枯槁的手指插进腐叶里,喃喃道:“烟消云散……说得轻巧……那些为了长生死了的人呢?被实验的孩子,被灭口的队员……他们找谁勾销?”
“他们活在你们这些人的记忆里。”海棠冷冷打断他,声音像结了冰的湖面,“要么带着债活下去,要么用剩下的日子,做点像样的事。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是你们卷入其中造就的业力孽债!可不是我家孩子的责任!我们只负责护着他,其他的人与事,与我等何干!”
“所以,”张启灵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跳动的篝火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西王母宫的陨玉,必须毁。”
他没说理由,但在场的人都懂。
毁掉陨玉,毁掉那个自以为是的“愿力意识”,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新生,不是为了改写过往,只是为了斩断那只操控一切的手。
往后的路,哪怕依旧孤身一人,哪怕依旧遍布荆棘,至少,每一步都是他自己选的。
张玄策看着他,沉默片刻后忽然颔首:“好。”
一个字,像是敲下了定音锤。
篝火旁的寂静不再是紧绷的对峙,而是一种无声的共识——这场被操控了太久的戏,该由被操控的人,亲手写下结局了。
张正坤和张景则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默默收拾起地上的东西。
篝火渐渐弱下去,火星在灰烬里明明灭灭,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把雨林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连空气里的潮湿都仿佛淡了几分。
黑眼镜看着张启灵,忽然咧嘴一笑:“哑巴,待会儿去西王母宫,带上我呗?你看我这背后的‘鬼媳妇’,缠了这么多年,说不定到了陨玉边上,就能被净化了?”
张启灵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脚步却微微一顿,算是默许。
无邪走到解雨臣身边,声音还有些发懵:“小花,我们……真的要去毁了陨玉吗?那里面会不会……藏着别的东西?”
“会不会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解雨臣接过他的话,指尖在盘扣上用力一捏,眼底闪过一丝决绝,“不管有什么,都该结束了。爷爷说过,有些债拖得太久,就会变成孽。我这辈子为了解家,接了太多不属于我的责任,下辈子……不想再做身不由己的木偶了。”
张玄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汪家首领的尸体,那里已经开始泛出诡异的黑气,像活物般扭曲蠕动,显然是被“它”的残余力量反噬。
他抬手挥了挥,黑气瞬间被篝火卷住,“噼啪”几声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晨雾里。
“走了。”他率先迈步,朝着西王母宫的方向走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淡然,“去给这出戏,敲个响锣。”
张启灵紧随其后,黑金古刀的刀鞘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步伐比来时更稳。
无邪和解雨臣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上。
黑眼镜被张正坤松了绑,揉着发麻的手腕,嬉皮笑脸地追上去:“等等我啊!毁大宝贝这么热闹的事,怎么能少了黑爷我?”
潘子扶着失魂落魄的解连环,阿柠半架着迷迷糊糊的陈文锦,胖子拎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一行人顺着晨光的方向,向着西王母宫走去。
海棠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轻轻摇了摇铃铛。
清脆的声响穿透晨雾,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在跟这片埋葬了太多秘密的雨林,做最后的告别。
远处的西王母宫,在朝阳的映照下褪去了朦胧的面纱,露出巍峨而狰狞的轮廓。宫墙之上,斑驳的刻痕仿佛还残留着远古的嘶吼,静静等待着这群人,来敲响最后的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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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踏着晨露往西王母宫走,雨林的雾气被朝阳蒸出缕缕白烟,缠绕在树桠间,像极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旧事。
张启灵走在最前,黑金古刀的刀柄被掌心的汗浸得微润。
他没回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的脚步声——张玄策与海棠的从容,黑眼镜的轻佻,吴邪和解雨臣的沉重,还有潘子扶着解连环时那压抑的喘息。
这些声音混在林间的鸟鸣里,竟让他觉得有了几分“活着”的轻松实感。
“我说,”黑眼镜忽然凑到张起灵身边,压低声音,“你说那陨玉真能净化我这‘鬼媳妇’?要是不行,你家长辈能不能搭把手?我付得起价钱。”
张启灵侧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后背。那里的空气比周遭冷上几分,隐约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蜷缩着,此刻却异常安分,不像往常那般躁动。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或许。”
这两个字让黑眼镜眼睛一亮:“哟,那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张玄策在后面听着,嘴角勾了勾:“陨玉是愿力核心,对灵体本就有净化之力。但她与你缠得太深,能不能彻底剥离,还要看你自己的执念。”
黑眼镜摸了摸下巴:“我的执念?我能有什么执念……哦,大概是活着能多捞几票,死了能找个清净地儿躺平。”
海棠嗤笑一声:“嘴硬。若真没执念,这女鬼早在你第一次下墓时就该把你拖走了。”
黑眼镜的笑僵了一下,没再接话,只是脚步快了几分,像是想躲开这个话题。
无邪和解雨臣落在后面,两人都没说话。胖子看不过去,捅了捅无邪:“小天真,别耷拉着个脸。小哥不是那记仇的人,再说了,长辈的债凭啥让你背?”
无邪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胖子,你不懂。有些东西不是说‘不背’就能甩开的。就像我爷爷当年设的局,三叔蹚的浑水,到最后还不是得我来填坑?所以你现在看到了我……”
他看向解雨臣,“小花,你说我们现在去毁陨玉,算不算也是在填坑?”
解雨臣望着前面张启灵的背影,轻声道:“算,也不算。我们是在给自己挖一条出路。”
这时,盘在张玄策手臂上的小蛟忽然动了动身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算是彻底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