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一）

前世种种阴差阳错，未有一人善终。

百里东君的手沾染了爱人的鲜血，那误杀的一瞬成为他生命中无法抹去的梦魇。叶鼎之以自刎为局，以血破局，他的决绝如刀锋般刺痛人心。易文君被困于冰冷的宫墙之内，如同金丝雀般活着，却比死亡更加窒息，进退维谷。

雷梦杀倒在沙场的血泊中，战鼓未息，他已长眠于烽火之间。萧若风在法场上拔剑横颈，鲜血洒落，以生命换天下安定，成全了江山也辜负了自己。而若遥病逝南诀，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牵挂之人，她的离去像一阵风，无声无息。

上一世的若遥和萧若风，其实直到天人永隔也未曾互通心意，或许喜欢对方，只是彼此心里一个盛大的秘密。

上一世的若遥没有身为神女渡劫的记忆，年少时叶府满门抄斩只留她孤女一人，李长生收她为徒，但她却是真正深居简出，连几个师兄也没有今生那么多交集。

其实师父师兄们对她都很好，但她整日却把自己困在那一方小天地，她心中恨意滋长，她只想杀了太安帝为家人报仇。

所以前世在初遇萧若风时，若遥其实很讨厌他，讨厌这个皇室九皇子。哪怕他在民间盛名远扬，民心所向，但若遥依旧觉得他是个伪君子。

她对萧若风的态度算不上好，但萧若风却始终很包容，从一开始她话语神态中的针锋相对，到后来她慢慢接纳了这个温和有礼的小师兄。

只有小师兄会记得她爱桂花，喜食甜，只有小师兄知道，其实她最爱一袭红衣，她从来不喜素雅。

那是哪一年若遥已经记不清了，那时候景玉王已经登基称帝，萧若风成了北离大都护，而她叶若遥也不再是学堂里深居简出的孤女，而是天外天宗主的妹妹，三大护法之一。

那一年，朝堂社稷风雨飘摇，动荡不安。南诀在战场上厉兵秣马，举兵直指北离；而江湖之中，天外天亦如猛虎下山，锋芒毕露，对天启城展开了咄咄逼人的攻势。山河破碎，风声鹤唳，整个天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暗潮席卷，人人自危，难觅安宁。

那是萧若风上战场以来受伤最重的一次，满身伤痕，血流不止。

萧若风被抬进了大帐，军营里的随军大夫正在为他诊治，若遥呆愣愣的站在帐外的隐秘处，看着侍从一盆又一盆端出来的血水。

雷梦杀默然站在她身后，目光中透着几分复杂，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外界传闻中，这位若遥不过是李先生偶然救下的一个孤女，以弟子之名收留在学堂罢了。她身无长技，武功浅薄，体弱多病，平日深居简出，只在学堂后院绣花弹琴，与师父座下他们几位名动江湖、豪气干云的弟子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一年多不见，她已经不是曾经学堂里那个孱弱的小师妹，成为了天外天三大护法之一，甚至是天外天攻打天启的领军人物。可这样的身份，她今日却出现在军营里。

或许，他们几个师兄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小师妹。

大帐之中，大夫小心翼翼地褪去萧若风破损不堪的衣衫，着手清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若遥迈步绕过时，映入眼帘的是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此刻却已是满目疮痍，大小创口交错纵横，血污斑驳，令人心头一颤。

若遥掌心都要攥出血来，她停在一个能看清楚萧若风，又不会影响到大夫的距离，呼吸间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他怎么样了？”

若遥努力压抑着自己的颤抖，出声询问，可声音却低哑得完全不像她。

“老七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只是皮外伤。只是，内伤严重……”

“你只管说，如何能够救治？”若遥颤着声，看向孙大夫。

雷梦杀轻叹一声，“孙大夫说给老七开一剂猛药，只是他有陈年寒疾在身，也许会引起强烈发热，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今晚了。”

若遥目光定定的落在萧若风身上，身躯微微一颤。

她记忆犹新，小师兄自幼便被寒疾缠身，却依旧为了她孤身赶赴雪山取剑。那一次的严寒侵袭，使得他的寒疾愈发严重，即便多年调养，也始终未能痊愈。

“二师兄，若你还能信得过我，今夜便让我守着他吧。”

雷梦杀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欲言又止，若遥扯了扯唇角：“放心吧，明日，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萧若风。”

雷梦杀看出她眼底的坚定，沉默片刻，便带着手下们离开。

他信眼前的人，即便在学堂的日子里交流不多，即便如今立场相悖，若遥也是他们的小师妹。

人都走后，帐内一下子寂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用浸了温水的帕子轻轻为萧若风擦拭脸颊额头，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发烫泛红。

萧若风紧皱眉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即使在昏迷之中，他的神情也难掩痛苦，仿佛被无形的压力扼住了呼吸。

“小师兄……”

后半夜，萧若风的痛苦愈发剧烈，恍惚间，他只感到体内似有冰火交织，冷热交替无情地折磨着他。那寒意如锋刃般刺入骨髓，转瞬却又被灼热的浪潮淹没，仿佛整个人被抛掷在冰与火的炼狱中，不得片刻喘息。

后来，嘴唇处似乎被什么东西滴入，萧若风只觉全身的痛苦似乎都被缓解，急切地握住源头吸吮着。

若遥脸色逐渐苍白，看着萧若风渐渐缓和的面色，嘴角情不自禁的勾起。

小师兄，我只盼你好。

她也是意外发现的，自己的血似乎有治愈内伤的作用，只是原因无从谈起。

手腕处的伤口传来清晰的刺痛感，鲜血缓缓溢出，顺着肌肤滑落。萧若风张嘴将那一抹猩红含入口中。

若遥不自觉地轻呼出声，眼见萧若风的神情逐渐平复，痛苦褪去，体温也随之恢复了正常。她缓缓垂下头，额与额相贴，鼻尖轻触，那动作隐秘而温柔，仿佛连空气都因这无声的亲近而变得静谧了几分。

“萧若风……”

萧若风迷迷糊糊间，只看见了一道离去的背影，衣角处的香气似乎萦绕鼻尖久久不散。

是小师妹么……

……

雷梦杀摸着下巴仔细打量着眼前人，依旧是往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啧啧称奇：“老七，那么重的伤，一晚上的时间你居然就生龙活虎了，你真是个神人！”

萧若风没理他，自顾自地看着面前的堪舆图，反正就算他不搭理他，雷梦杀也能在旁边自己说上大半天。

“不过孙大夫说了，你这身体还是得好好将养着，不可再将自己置于险境。”雷梦杀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长串话，口干舌燥地将桌上的水端起来一饮而尽。

萧若风顿了顿，突然看向他：“二师兄，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人来过我帐内？”

雷梦杀动作一顿，随即笑了起来：“有啊，我昨晚上可是守了你整整一夜，累得我哟！”

萧若风看着他皱了皱眉，“只有你吗？”

“那不然呢？你还想有谁？”雷梦杀拔高音量回道。

想到若遥临走前的话，雷梦杀眼神逐渐染上复杂之色，深深地看了萧若风一眼。

晨曦之时，旭日初升。

若遥从萧若风的营帐里走出来的时候面色着实不太好，连脚步都变得虚浮无力。

雷梦杀不知从哪冒出来，伸手扶住了她。

“你的手……”雷梦杀敏锐地看到她纤细手腕处的伤口，即使已经用纱布包扎过，但依然有鲜血缓慢溢出，染红纱布。

若遥将手抽回来，淡淡摇头：“我没事。”

“小师妹，你要走了吗？”雷梦杀皱着眉头，眼里的关怀不似作假。

若遥扯了扯唇角，没想到此时，他也愿意唤她一声师妹。

“不见见老七吗？”

“不见了。”

雷梦杀的眉头蹙得愈发紧了，语气如同交织的乱麻般复杂：“关于你兄长，还有当年叶家的那桩案子……你是不是，还在怪他？”每一个字都似带着千钧之力，从齿缝间挤出，隐隐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试探。

若遥站直身子，摇了摇头。

“当年之事，彼此皆有难处。在那样的局势之下，小师兄身为北离琅琊王，他选择了顾全大局。可他心中的挣扎与苦楚，丝毫不逊于我。”若遥回转身形，目光落向营帐，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帷幔，直抵其中那人的内心深处。

“我不怪他。”

“但我也没办法替我兄长原谅那件事。”

若遥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转身欲离去，却在迈出几步后猛然停下了脚步。她微微侧过头，声音如同飘散的细雪般轻柔：“二师兄，等他醒来……别告诉他我来过。”

“就当是我这个小师妹，最后的请求。”

雷梦杀望着那道单薄而挺拔的背影，心中怅然。

回想在天启的种种，他想，老七和小师妹之间大抵是有情的。

但叶家满门血海深仇、明堂之上，那把象征至高权力的龙椅，无论坐的是太安帝还是如今的明德帝，都宛如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成为他们前行路上无法忽视的阻碍。将他们的生死与恩怨揉进权谋的漩涡，再也难以脱身。

阴差阳错，不得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