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宫,金銮殿——
明德帝一身龙袍端坐在上,微微晃动的冕旒模糊了天子眉眼,显出几分捉摸不透的威严。而文武百官手执笏板,分立两侧,正小声地交谈着什么。
自皇陵出事以来,百官皆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天没注意就掉了脑袋,纵使皇城有萧若风守护,可有沈长赢这个杀神在,他们也始终不敢放下戒心。
而今,终于要有个了结。
易文君想要游城,不愿进宫,萧若风便带着沈长赢和叶鼎之上了金銮殿。
长赢此时杀性未泯,瞳色还是火焰般的赤红,念及太师之类的朝中老臣覆了白绫,一袭绛蓝道袍如旧,只是其上鲜血触目惊心,连带着那股摄人的血势也扑面而来。
像只锋芒被折也能咬死人的猛兽。
百官下意识散开了些许,发觉她竟腰间佩剑,有人咽了咽口水,梗着脖子训斥:“大胆沈长赢,竟敢带凶器上殿!”
沈长赢凶器?你说得很对。
长赢淡淡瞥他一眼,眉眼微弯,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纯真的笑容,她温言细语。
沈长赢饮了好多血呢,你要不要试试?
那人只觉背后一冷,吓得腿直哆嗦,他不敢硬碰硬,当即找萧若风做主:“琅琊王殿下,凡面圣者必定卸甲,你看这……”
萧若风不为所动,只笑得温和。
萧若风自在地境便可人剑合一,沈姑娘乃剑仙之境,缴不缴械都没有区别。
话落,他便站到了旁边,做洗耳恭听状,显然是不打算主动开口了,全凭龙椅上的那位决定,在兄长面前,萧若风的姿态向来放得很低。
果然,萧若瑾开口了。
萧若瑾沈长赢,你破坏皇陵惊扰先帝,屠戮禁卫杀人无数,可知罪?
沈长赢知罪?
沈长赢挑了挑眉,她面色还是略显苍白,可偏偏这般,竟让人瞧出几分可怕的阴森鬼气,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沈长赢我今日,可不是来认罪的。
场中气氛霎时冷凝一瞬,转而又变得嘈杂,百官惊慌失措,生怕她发疯大开杀戒,毕竟她要动起手来,那可真是无人能拦,包括她身旁的叶鼎之。
况且……说不定他陪着她发疯呢。
沈长赢我又没碰棺椁,至于牌位……上面的血也不是我的。
长赢给了叶鼎之一个安抚的眼神,温柔的话锋骤然一转,听起来像挑衅。
沈长赢杀我的代价太大,你付不起,至于其他?按律治我大不敬之罪?皇帝陛下,我已经对你这般不敬了,还怕什么大不敬?
沈长赢这个人乍一看是温润的,细瞧便知道全是棱角,格外野性难驯,不过文武百官当前,碍于他的确是个好皇帝,也是萧若风的兄长,她还是没有直呼其名。
沈长赢至于杀人,无辜之人下辈子自然会找我讨债。而有些人就是该死,比如浊清,对不对?
沈长赢听说青王逼宫而死,凭他一人如何能杀进宫中,陛下不如去青王府和皇陵查查他们的书信,相信……会有惊喜。
最后的“惊喜”二字咬字很轻,尾音上挑,听起来竟有些像情人私语,却莫名惊悚。
沈长赢若是先帝知晓谋逆之人替他守陵寝,不知是否会被活活气醒?
萧若瑾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只眼神更加幽深。
萧若瑾此事孤自然会查,照卿的意思,如此将天启扰乱一通,倒是做了了不得的善事。
沈长赢他的孽债可不止这一个,此间事了,我不会平造杀孽,今日前来,是想与陛下做个交易。
萧若瑾来了兴趣。
萧若瑾哦?
个中厉害沈长赢早已对叶鼎之言明,叶鼎之心中也早有思量,他拱手作揖。
叶鼎之十几年前,将军叶羽忠心耿耿,却被污通敌叛国,实为青王与浊清联手陷害,证据悉在王府与皇陵之中,恳请陛下重查当年之案。
这冤假错案不是他的锅,翻案虽有阻碍,却不会动摇国之根本,更动摇不了他的位置,萧若瑾倒是有心听下去。
萧若瑾既是交易,那卿的筹码是?
沈长赢我猜你们都很怕我,不如换我再不入天启,也免你们日日提心吊胆,如何?
沈长赢他日北离大厦将倾,亦助你们一臂之力。
“胡说八道!”有老臣闻言激愤,呛咳着拿着笏板指天,振振有辞道:“北离国祚绵延二百余年,国力强盛,岂容你这小儿空口白牙,言大厦将倾?!”
沈长赢闭了闭眼,无奈也无所谓。
沈长赢老人家别咳了,不信便是,若有个好歹,传出去又是我当堂提剑杀了你。
她看向萧若瑾,萧若瑾思量片刻。
萧若瑾诸位爱卿怎么看?若风,你呢?
谁都不想做出头鸟,群臣眼神交流,心中或多或少有了章程。
叶羽之案其实不少人当年就觉得有问题,但似乎已经走到了证据确凿的地步,声音就被压了下去,这么多年了,若非叶鼎之现于人前,恐怕早被忘记得干干净净。
“依臣之见,不无不可。”声音横空而出,细看群臣,也皆是面露惊异,那声音好似是从殿门口传来的。
萧若瑾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瑾宣便立即上前解释:“陛下,是进京述职的百里世子,您还没来得及宣呢。”
萧若瑾宣他进殿。
百里成风得召,解下全身兵器入殿行礼:“臣百里成风,参见陛下。”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更何况百里成风本就武艺高强,萧若瑾没吃惊他在门口能将话听得清清楚楚,只问:
萧若瑾你认为此法可行?
百里成风没有起身:“将军叶羽精忠报国,当年一案本就疑点重重,重查可肃清刑律,不令朝臣寒心,此为其一;剑仙之境可通天地,得此一诺于国祚有益,此为其二。”
萧若瑾你倒是敢说。
萧若瑾笑了笑,看不出深意。
萧若瑾若风,你说。
萧若风没有多言,只一锤定音。
萧若风臣弟认为,可行。
他一开口,群臣附和。
萧若瑾思索片刻,眼神被流苏遮挡,看不真切。
萧若瑾那便交给若风,重查此案。
既然决定重查,后续便与沈长赢无关了,最后一枚桃花币从宽袖中游出,辗转跳跃于她指间,长赢突然来了点兴趣。
她不顾群臣的戒备和惊异,自顾自道:
沈长赢国师不在,陛下,我最后帮你算一卦吧。
她随手一抛桃花币,铜币翻转落在她掌心,她没让任何人瞧见朝上那面。
沈长赢陛下无疑是个好皇帝,可权力改人,但求勿忘本心。
沈长赢鼎之,走吧。
……
朝会结束,出了金銮殿,刚好和百里成风碰见,叶鼎之恭敬行了一礼。
叶鼎之方才殿上,多谢百里世子。
“不必言谢,叶将军本就是父亲的朋友。”百里成风摆了摆手,看向长赢,“知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东君这些年游历江湖,如今去寻什么海外仙山了,鞭长莫及。他听闻你在天启有危险,便央我借朝会之机来助你,我紧赶慢赶,看来还是没能帮到你。”
长赢怔愣一瞬,笑了。
沈长赢东君……还好么?
百里成风哼了两声,看似生气却有笑意:“那臭小子,天天穷开心,游山玩水,锄强扶弱,也不回来瞧我们几眼,怕是过得好得很。”
沈长赢哦,那就好。
匆忙几句道了别,叶鼎之收回目光,瞧见长赢还有些神思不属。
叶鼎之怎么了?
沈长赢没什么。
她温柔地看向叶鼎之,低叹口气。
沈长赢就是突然有点想喝东君酿的酒了。
她收回视线,抬眸时才发觉天边悄悄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沥,长赢伸出手,雨点冰凉,坠在她的掌心之上。
她突然有点恍惚。
长赢想起了那个明媚的少年,眼眸亮晶晶的,酿的酒暖暖的,终于明白……虽然感情从不讲道理,但自己终究是负了他的。
她自幼修习,风霜雨雪皆来者不拒,唯独那天细雨潇潇,少年追在她身后撑了把油纸伞,那一刻连雨声也变得不同了起来。
长赢不得不承认,东君的确曾拨动她的心弦,可是太浅太浅。
他明媚得灼人,热烈得仿佛能炼化世间所有极致的情感,太温暖了,这样的温暖会把她融化的,抽去她所有骨血,再也硬不下心,也装不下恨。
东君会改变她,而沈长赢不想变,所以她忘记承诺,去寻找同类,寻找一个契合的归属,无需打磨便能死咬在一起。
她和叶鼎之天生一对,万分般配。
可长赢偶尔也会想起下雨的柴桑城,东归酒肆没有客人,少年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撑着头等了很久很久。
她后知后觉,那叫遗憾。
一种微妙而微末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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