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轮季带着无夜径直来到村子尽头，这里有着一座破落小院。
三间茅屋，一方庭院，庭院中央是一株虬劲垂柳，两侧则开辟着一洼菜田，如今则生满了野草。
茅屋明显年久失修，生满了蛛网，灰尘遍布。
吱呀~
推开房门，钦轮季将灯油点上，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黑暗的房间。
“这里很多年已经没住人了，你便在这里暂时住下，等明天一早，我叫一些人来帮你收拾一下庭院。”
无夜四下打量了一番，见房间虽简陋，但床榻、桌椅应有尽有，甚至在窗边位置还有一张书桌，书桌上零散搁置着一些书卷，都已布满灰尘。
“多谢前辈，这里很不错。”
无夜拱手道。
“不必客气。”
钦轮季苍老的眸子凝视着无夜，道：“少女人，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又是为何要栖居在我独孤村，不过既然你如今已经成为我独孤村的一员，自然就不是外人，希望你以后可不要做出一些对不住独孤村的事情。”
无夜笑着点了点头，道：“前辈放心便是。”
钦轮季拍了拍无夜肩膀，便转身离开。
确定钦轮季已经离开之后，无夜这才将背上一直负着的陈旧书包小心放在床边一侧地上，然后推开窗户，目光怔怔望向夜色中的无垠星空。
许久之后，无夜禁不住长长伸了一个懒腰，喃喃道：“三个月辛苦跋涉，终于让我进入到现实与梦境夹层的疆域了……”
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袭粗布麻衣，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倚窗而立，瘦削的身姿蒙上一层淡淡月光，那清稚而略显苍白的面庞上，有着一抹伤感之色一闪即逝，旋即便重归平静。
独孤村外，远远地传来一阵欢呼声，夹杂着一声声的惊叹。
无夜侧耳倾听半响，唇角不禁噙上一抹笑意。
没有再耽搁时间，无夜抬手关上窗户，来到床前，借着昏暗的灯火，再一次打开了那个伴随了她十多年的陈旧书包。
而此刻，叔叔蹲坐在自己家的稻地中，粗犷的面容上尽是亢奋狂喜之色，他哆嗦着嘴皮，碎碎念道：“奇迹！奇迹啊！这该死的蝗虫终于消失了，他妈的，老天开眼呐！”
“这可不是老天开眼，而是那位妮儿的功劳！”有人好心提醒了一句。
“对！”
叔叔一拍大腿，叫道，“之前还说什么来着，还说人家会骗人，还怀疑人家是骗子！”
附近一众村民顿时一阵窘迫，讪讪不已。
超过他们认知之外，就无法想象。自然会惊讶。
无夜个人更喜欢刻刀这个称呼，刻刀谐音便是克道，克服道路上的一切困难。
这感觉说不出的让人振奋。
无夜的目光在那一部【青延礼】和【蓝玉半尺篆笔】上停留了许久，这两件东西对她而言，有着极为不同寻常的意义。
青延礼约莫三指厚，书卷无名，书皮是用短袖裁剪而成，已经很破旧，明显这一卷书存在的岁月已经很久，仅仅看一眼，就让人油然感受到一股岁月苍茫的气息。
那支蓝玉半尺篆笔也颇为独特，和通常所见的篆笔颇为不同，它更像一柄剑，表面暗哑无光，烙印着神秘的云纹图案，笔锋似剑刃，通体散发出一股令人心寒的冰冷气息，直抵灵魂深处。
这是无夜身上最为重要的两件神秘宝物。
书包中除了短刃、书卷、篆笔这三样物品之外，尚有一些骨头、短袖、植物茎干、矿石一类的东西。
这些材料，皆都是无夜在这一段时间的长途跋涉中所搜集得来，若是用来出售，也可以获得一笔不小的财富。
在书包最角落处，还有一堆只有拇指粗细，通体凹凸嶙峋，宛如玉石般的坚硬木料。
这种木料名叫“石松银木”，并无什么价值，唯一的特质就是够硬，像石头一样坚硬。
对学徒而言，学习篆刻文字，石松银木是一种绝佳的练习材料。
无夜小心翼翼拿出那一部厚厚的青延礼，坐在了临窗书桌前。
静静看着这一部书卷，无夜却并没有打开，而是陷入到了沉思。
恍惚之间，无夜思绪如飞，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
那是罗酆六山，关押着很多囚徒，与世隔绝。
从无夜刚开始记事的时候，就看见过罗酆六山，那里的天空是黑色的，阴暗潮湿，从来没有阳光。
那里的气氛也很压抑，每天都有囚徒死去，每天也有新的囚徒被送进来。
在无夜的记忆中，直至将山挖走之前，从来都没有人能够从那一座牢狱中逃脱。
也只是愚公移山罢了。
无夜小时候上午在家里，爸爸带着无夜去春季的麦地看看，就是说
“走，带你去地里看看！出去散散风。”
爸爸在看北面的麦地，两轮电动车停在水泥路边，然后肯定东南方那条公路的路边树林跑出来三个人。
前面跑的是老头，后面追着两个身穿古代红衣的刽子手，拿着处斩的工具追。
老人大喊：“救命，救命，救命！”
然后后面两个人说：“不许跑，快停下！”
老人跑到无夜眼前的离了四五十米的麦地前面，被两个刽子手抓住。
刽子手衣服变成了黑色西装，说：“你真能跑，把我们给累死了，怎么滴，还钱！你欠我们的钱什么时候给！还钱！”
然后老人说，“我没有钱，让我回家看看吧，就看最后一眼就跟你们走。”
“求求你们了，就让我回家看看吧！”
“不可能！”
其中一个瘦的说，“铁锨给他，让他自己挖坑！”
老人照做了，然后被瘦子和胖子一起打。
然后让老人把衣服扒下，扔到土坑，站到下面，浇了汽油，大火燃起，但是没有黑烟，麦地也没有被烧的痕迹，只是挖了个小坑。
瘦子打电话说给茶茶汇报情况：“喂，老板，啊！处理好了。”
然后，对胖子说“中午吃什么？”
胖子反问“去集上买两斤猪肉吃！”
无夜急忙对爸爸说：“爸爸你看那边有人杀人，快看那边！”
爸爸转过头一看：“胡说什么，哪有？哪来？”
然后无夜坚持说还用手指了方向：“那里。”
然后爸爸说：“上车，回家！”
也不说是为什么。
然后电话挂断了，瘦子和胖子也看到无夜了，说：“快过来，过来！别走快停下！”
车开过了坟坡以后，快过桥了，无夜问爸爸：“那是什么？”
爸爸说：“鬼！”
然后无夜回家以后就发烧了。
发烧了两天，去挂水病好了。
在农村小医院挂水，做了一个梦，一位老人来找他了。
“孩子，爷爷来了。”
无夜默不作声，从小就内向，这里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只是看着，他也不喜欢说话！
那位老人说：“你是不是姓张，怕啥哩，爷爷也姓张。跟你是一家人嘞，还怕啥嘞。”
无夜：“我爷爷不是你，我见过爷爷。”
“哦～你爷爷嘛，我见过他，但，我也是你爷爷。”
无夜想起来一件事，上个星期刚看到地里的两个壮汉烧了一个老头，然后过了几天以后的星期六去吃席，爷爷说“妮儿，快过来，别碰棺材，你是不是摸到了！”
无夜撒谎了，“没有！”
“那就好。”
路人说：“广钱你要当爷爷咯。”
“那是你干爷爷，你有两个爷爷。”
无夜也不害怕：“干爷爷好。”
老人：“快回家吧，咱们还会见面的，三十年后去哈苏！”
无夜看着旁边的另一位老人：“回家吧！”
老人：“差点忘了，他是你大伯青枫散人，以后啊找他拜师，你就是他干儿子，你要记住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还不快叫爹。”
无夜：“爹！”
老人另一位老人很高兴：“唉～二十年后去房村，那有一座山，山头有一亭子，去那找我吧！”
青枫散人的来历谁也不知道，但在那酆都城中的地位却很独特，无论是看守的守卫，还是那些囚徒，都对青枫散人恭顺尊敬之极。
一切都因为青枫散人的另一个身份——天师。
无夜十五岁，是在2021年1月17日，她想去那个地方，她没有钱，没有汽车，也不坐公交车，用脚走路去，就一直跑啊跑，好像看到了某张符某个声音在呼唤，从张集跑到了连云港跑到浙江的杭州一个山上的道场子里，跑了975051步，653.3公里，见到了正在扫地的青枫散人，踏上拜师学艺路。
辨认材料、认识符箓、练习篆刻、记忆图案……同时还兼顾着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等等杂事。
持续了两年。
无夜认为自己已经算是青枫散人的弟子，守卫和囚徒也是如此认为的。
但是青枫散人却从来不认可无夜这个弟子，按照青枫散人的说法，他这辈子都没打算收徒弟，无夜只能算是他身边一个打杂的，仅此而已。
对于这个说法，无夜也曾情绪低落过一阵子，但后来就逐渐淡忘了，只不过在心底深处，她一直把青枫散人当做父亲看待罢了。
那里的生活很枯燥，暗无天日，随着无夜逐渐长大，每年春天都会发烧头很晕，要去医院挂水。
在无夜十七岁的时候，青枫散人第一次带着无夜外出，离开了丽水。
但仅仅三天之后，便又返回来。
这三天中，给无夜的震撼是巨大的，看见了外界的模样，看见了阳光，也看见了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
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青枫散人就会带她外出一次，多则十天，少则三天，便会再度返回那杭州。
外出的目的倒也简单，青枫散人篆刻图案，需要外出采撷更多的材料。
而随着一次次外出，无夜也终于对这个世界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
虽然每次都是晚上去酆都城。
唯一让无夜疑惑的是，为什么青枫散人宁可留在那暗无天日的酆都城中，也都不愿意？
遗憾的是，直至那酆都城消失，无夜也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再也看不到……
一想到这，端坐在书桌前的无夜心中猛地一痛，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三个月前的那一副惨烈画面——
那一天，她正在练习篆刻一道“白龙”图案，青枫散人正在熔炼一炉材料，嘴中兀自神神叨叨的念着什么。
房间外边，一众守卫正挥动着手中染血的铁鞭，不断抽打那些干活不出力的囚徒，喝骂声和哀嚎声在黑暗的天空下回荡着。
这样的一天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无夜早已习惯，她甚至都不会再去同情那些看似可怜，实则骨子里穷凶恶极的囚徒。
只是那一天，唯一显得有些异样的就是青枫散人。
无夜从小就知道，青枫散人的脾气很不好，暴躁而没有耐心，她都不知道被青枫散人破口大骂过多少次，也早已习之以常。
因为青枫散人骂归骂，但从来不打人，并且骂无夜的时候，也往往是无夜犯错的时候。
只是那一天青枫散人的脾气显得尤其暴躁，摔烂了房屋中的许多东西，甚至连她最喜欢的那一支篆笔“青金”都被一把扭断。
正当无夜心中有些奇怪的时候，就看见青枫散人拿出一个陈旧的书包，把那一部青延礼、一柄短刃、以及一支暗淡无光的半尺篆笔一股脑丢进了书包中，交给了正在发怔的无夜。
至今无夜还记得，当时的青枫散人神色阴晴不定，复杂之极，有痛恨，也有无奈和不甘，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认真庄肃之色。
那种认真和庄肃，是无夜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了那一幕。
当时青枫散人双手紧紧攥住无夜的肩膀，很用力，在无夜都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要被捏碎的时候，青枫散人开口了。
“为师犯法了，要死了，本领已经教给你了，学没学会就靠你自己了，你走吧！”
那一刻，青枫散人声音沙哑而坚定，眼眸充满了血丝。
“走吧！”
然后，青枫散人指着那一部【青延礼】和【蓝玉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道，“我不能再陪你了！你以后会大富大贵，安享晚年！”
“答案就在现实！”
“快走吧！”
“走！？”
几乎歇斯底里的声音中，青枫散人神色已经变得隐隐都有些狰狞，无夜那一刻已完全被震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再然后，无夜一个人走，到了郁郁葱葱翠绿森林，游客很多，里边有一个石头垒成的塔。
定睛一看，有红色的字！到泰山了吧！
他们说：“去上面看看吧！”
无夜很累，觉得累就不上去了，然后就看到上面的日出。
“来都来了，不去看看可能以后都不会来了。”
太阳光照塔顶，很漂亮，看起来像是下午，又好像在早晨。
睡醒了！
睡醒的一霎那，无夜思绪骤然变得混乱，坐在被窝的瘦弱身影猛地一颤，禁不住狠狠攥起了双手。
“我在现实还是梦？”
2023年7月27日。
无夜深呼吸一口气，原来是梦。
真的是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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