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在镇上有了一个随时随地都能玩闹的同伴。重云身体不好,在上学前就住了很久的医院。他说他爷爷给他找了算命先生,说他天生纯阳体,不能晒太多太阳,吃热辣东西。不过等冬天第一朵雪花落下,他就可以到处乱跑了。
我替重云不满,天天被关在屋子里,人会发霉的!所以我无比期待着冬天。
虽然不能在大白天出门,但是太阳落下后还是能出门溜达溜达。于是我俩吃完饭后,会趁着镇子里面人没全睡下,迎着月光从南走到北。
我之前说过,北边有个疯子。没人陪着我的话我是绝对不会走那条路的。不过重云总说着没关系没关系就带着我去了。
晚上大概疯子也回去了,我确实没有在月亮升起后再看见过他。于是重云带着我走过镇子的主干道,去另一边的杂货铺买零嘴。
北杂货铺的老板比南杂货铺的老板更加年轻。这里比南杂货铺更靠近大马路。那个老板也看出我是生面孔,不过他没有像那个老板一样询问,而是微笑着点头。
“你们好。”
“钟叔叔好,我们想要两包橡皮糖。”
“自己去拿吧。”
这个叔叔不会亲自给我们去拿。南杂货铺的叔叔会担心我们不够高或者不记着位置,亲自给我们去拿来。我跟着重云往柜台深处走,爱吃的零嘴总是都放在了下三层。可能是为了照顾我们,在货架旁摆放着小椅子,我们可以踩上去拿高处的东西。
南杂货铺的柜台会矮很多,而钟叔叔的柜台总会高许多。结账时我们需要踮起脚尖。
“钟离,还没关店门呢?”
门外有时会有散步的大人走过来,和钟叔叔聊起天来。我们俩会猫在货架后面偷偷听大人讲话。
“是啊,生意是要靠熬的啊。”
钟叔叔会这样回答。对方也会乐呵呵和他攀谈起来。虽然这么做确实不太好,但是我是通过这个方法才知道原来钟叔叔有个侄子住在他这里,我可从来没见着过——重云说是因为我呆的时间太短了,他是见过那个大哥哥的。
“他长的很好看,之前我还听说他在读初中的时候就有人想拉他去参加什么选秀。”重云说,“他在大城市里读高中呢,还是重点高中的那种噢!听说他很有希望考到外地的好大学的。”
我们俩其实当时都不知道重点高中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上了大学有什么好处。回去我问大哥他是不是重点高中的学生,还被他瞪了一眼说你小子是不是来找茬的。
“你大哥我当年也是很有希望考上重高的……”他这么说。
哦。
我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站在厨房拿着胡萝卜侃侃而谈的大哥。
一来二去,重云发现我对钟离叔叔的亲侄子兴趣越发浓厚,干脆拍了拍胸膛,打包票说他来带我去见他。
“魈哥哥人很好的!你别怕他。”重云很自信地说,并且在一个大白天带我往北边走了,虽然我感觉我应该劝住他,但好奇心胜过了一切。我往他头上套了个斗笠遮住太阳,还是跟着他去了。
最后不出所料地,重云走到一半就开始说胡话了。我没有犹豫地拉起他,想趁他还有力气把他带回去——我可背不起他!
可是他很快就没了力气,整个人滩在了我身上,说着不着边际的胡话。我把他尽力拉到了一棵树荫下,可怜巴巴地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北边远处有人走来,大热天还能跑出来的人真不多,我眼睛一亮,拼命伸出胳膊呼救。那个人愣了一下,确认是在喊自己后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
真是个好看的大哥哥啊,看见那个人的第一秒,我脑袋里就闪过了这句话,然后才反应过来,大致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困境,不过略去了我们俩出门的真实意图。
那个大哥哥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我的讲述,抿着嘴巴叹了口气,然后伸手将重云一把背到自己的背上,一言不发地往重云家走去。我像个小鸭子跟着走在后面。那个大哥哥一句话也不说,我感觉有点不自在,于是主动开口了。
“谢谢大哥哥了,那个,还没请问你的名字呢。”
大哥哥沉默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我,反倒是说了个陈述句,“以前没见过重云旁边有你。”
原来是和重云认识的。
“在……我是行秋,这个暑假才搬过来。”
那个大哥哥轻笑了一下,“行秋……我是魈。”
魈?我脑袋里面“铮”地响了一声。这不巧了么,还真是重云带我见到本尊了。
后面的路程,只有脚步声和重云的呓语了。毕竟魈哥哥好像不是很爱聊天的样子。等重云父母又看到晕倒的重云时,魈才开了口。
“钟离先生之前不是替他看过了么,这个体质还是不要晒太阳了。”
“哎哟,这……”
我心虚地移开了眼神。
“但是小孩子喜欢到处跑也改不了,你们也不要训斥他们了,先安心,我过几天再来访。”说完,魈就离开了。
我非常诚恳地向重云父母道了歉,虽然两个大人真的很心疼重云,不过他俩也没有训斥我,倒是关心我有没有晒伤。
这几天我除了回家睡觉吃饭,基本上就窝在重云床边了,就是想蹲到魈来问问他的事情。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过很可惜,在一天早上过去时,重云告诉我,在前一天的晚上魈已经来过了。
“别露出那么一副遗憾的样子啦,快看!魈哥哥给我送了一件衣服!”
我接过那套衣服,才发现是一种非常非常轻的布料,虽然手工部分不是很好,但因为布料轻柔,蒙着皮肤也非常透气,居然没有闷出汗来。
这种布很贵。我知道这种布料,家里面也只有几块这样的布,被我母亲当做宝一样,只在最重要的日子才拿出来做一件衣服。
我哈哈笑起来。
“行秋,你笑什么啊?”
“我在想,这套衣服确实舒服,今天让我穿这套出门咋样。”
重云立刻夺了过来,哼哼了两声表达了反对。
常在河边走,怎会不湿鞋?
重云再怎么承诺疯子不会在月亮升起后出现,也还是会有几率遇到在傻呆呆笑着的疯子。此时我就会低下头,装作淡定地和重云讲话。就算如此,那个疯子的目光我无论如何也忽略不掉,像融化后粘在手上的橡皮糖,黏糊糊的难受。
“我说真的,重云。”我皱眉问,“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那个疯子的事情吗?”
“我怎么会清楚?”行秋大口吃着绿豆冰棍,“不过嘛……隔壁班上有个女生和那个大叔聊过天。”
“哎?!”
“听别人说,她说那个大叔很可怜,以前也有个小孩,但后来是走丢了还是被拐跑了。”重云回忆道,“我也没和那个女生聊过天,不如说我根本不认识。不过你可以去问问香菱或者胡桃姐。”
听他这么讲了,我倒是想直接和疯子大叔聊聊天了,虽然还是有点害怕,但是既然有人和他聊过天,说明至少他不会害人么。
不过即使有了这个念头,我还是不敢直接去找他。
直到有一天,我和重云太贪玩,月亮都挂上枝头了才想起来要回去。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想象力丰富的我立刻脑补了一堆什么月夜下江湖门派互相争斗的场景。我拿着当剑的珍爱的棍子一直不敢松手了。
“太黑了。”重云无奈地说,“今天是残月。”
“我记得我们在钟叔叔家附近的,先找到北杂货铺吧。”我提议。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跟随着我们。可是我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
“嘘,行秋,我听到有人踩草木声音了。”
重云不愧是老住民了,通过其他法子判断出确实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于是我们俩猫起腰,悄咪咪地快步向我们认为正确的地方走去 。
背后的声音往左边偏,我们就往右边走,总之就是要离那个声音越远越好。殊不知我们已经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哒哒哒。
两边响起了完全不一样的脚步声,我们俩顿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重云直起来了腰往周围张望,我也打算站起来,但有个脚步声已经接近了我们。
我的手臂突然被一个粗糙的大手掌抓住,力气太大,我吃痛,手上的树枝一下子掉到了地上,被我一脚踩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行秋!”
重云一把扑上来抓住我,想施力把我抓回来,但是他看清来人时,不禁失声。
“疯大叔?!”
我也看清了那张又脏又丑的脸,可不就是疯大叔么?!他眼里没有丝毫我想象的那种疯傻,“快走。”他说,“往前面一直跑,快。前面有盏灯,那里是安全的。”
我和重云顾不上那么多,完全相信了疯大叔的话,没命地往前跑,没再顾及后面的大叔。
跑啊,跑啊,跑到我们完全没了力气,重云将要晕倒时,我终于看到了水泥大路,还有一盏灯,以及鲜明的红色招牌。
南杂货铺!
我们终于安下心来,脚步也放缓,慢慢走到了那盏灯下后大口喘气。休息好后,我们不禁开始担心起疯大叔来。
在我们后面追着的到底是谁?疯大叔好像并不疯,那他干嘛要装疯?难道他是什么隐藏高手?侠客?丐帮帮主?
不知道等了多久,也没见到疯大叔回来,南杂货铺也安安静静的。我和重云只好先回去,路上再也没有其他的意外。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后面几天,我和重云想去找疯大叔时,他却消失了一般,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人了。
我们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家长,只能把它当作两人之间的秘密。
就在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时,他在快开学前的早上又出现在了北边的路旁,依旧是呆呆傻傻的模样,脏脏丑丑的外貌,目光也还是像橡皮糖一样粘稠。
但当我和他对视时——我没有看到半分呆傻,只看到了无尽的锐利,还有像丝绸般藏在刀锋下的慈柔。
我没再看向他,那目光也离开我,不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