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

这一夜暴雨差点打折了牡丹。

她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她却也很慌张，抓起衣服，胡乱套了一通，前朝遗珠怎么能在龙床上过夜呢?是了，她，只是一个前朝公主，凌乱的秀发上插着一根簪子，衣袍随风飞舞，就这样跟着她的主人赤脚跑出了宫殿，宫墙里的石板路虽然平整，但却还是有些小石子，磨红了白嫩的小脚，她慌不择路，跑进了一片不算大的花园，那里的槐花落得满地都是，香气飘进了她的鼻子里，让她此刻紧张的心灵有了一些舒缓，踩在那上面总算不那么疼了，那颗槐花树很大，刚好可以罩住小小的她，她又瞥见了一处牡丹花，上面飞舞的蝴蝶不禁让她有些动容，有一只纯黑色的蝴蝶扑哧着，飞到了她的发簪上，随后又点在了她的指尖，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想带着这只蝴蝶逃出升天的想法，然而，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她又逃了，这宫墙实在太高了，她好像走不出去了，明明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的，明明这是从小生长的地方…

该怎么办，正当她想着，却有人抱起了她，惊得她没敢动，没敢看，等她被抱进了轿子里，脚被人轻轻地揉着，用冰块敷着，却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

“怎么又光脚乱跑?”

他皱眉，她抬头。

而她的心里下了一场大雨。

“身子又弱，又不爱穿鞋，生病了我可不替你喝药。”

她小心翼翼的拉着他的一角，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蜻蜓点水般，轻轻吻了吻他，眼前的人似乎也消气了，轻叩的她的脑袋，温柔的回应着。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只知道每次这样做他就不会生气了，很奇怪，这样的园子她已经跑了好多次了，可每次都没有走出去过，她已经不记得被这样抱着的次数了，只记得，很温柔，很舒服，她似乎忘了好多，但她记得她的母妃，曾经也总温温柔柔的喊她小灵儿，她的父皇总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那时候，只有她们一家人，后来呢，后来，父皇在战事中不幸战亡，母妃一夜间白了头发，眼角多了许多皱纹，在不长的时间里，她无数次怨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再生一个孩子，让她连死都不敢，因为她的灵儿，只有她了，她舍不得，可是父皇也很爱她的母妃，一生也只有她这么一个妻子，她这么一个女儿，那时，她还很小，而母妃自那年难产生下灵儿后，父皇坚决不肯再要，为了让母妃免受流言蜚语，瞒着她服了绝子药，母妃知道后，又是怨又是爱，就这样那夜抱着父皇和还是婴儿的她哭了一夜。

“女娘，你去哪儿了，怎么又蹭破了?”

思绪被拉回，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摇摇头，没应话，只是低着头玩着发簪，任由身旁的女孩清理着伤口，疼的时候她就缩缩脚，也不会喊疼，而后就是整日整日的望着窗外的飞翔的的鸟儿，眼神中，是她自己也不懂的感觉。

她不喜欢夜，因为夜晚有人总是欺负她，把她弄的很疼很疼，她整晚整晚的不能睡觉，她真的很不喜欢夜晚的那个人，她从来没有看过朝阳，她好想看看朝阳，可她好困啊，她总是起不来，不觉间，晚霞早已消失不见。

她悄悄的溜了出去，在远处的池塘蹲了下来，里面的水很清澈，月光把鱼的身影照的一清二楚，游来游去，自由得很，她觉得，只要她跳进去就可以和鱼一样自由自在，游来游去了，她脱了鞋，将它藏进了草丛里，因为她怕有人打扰她的快乐，她用脚点了点水面，荡出一阵阵波纹，水，好凉，她慢慢地从岸上走了进去，水慢慢地包裹了全身，冰凉的水浸透她的衣裳，侵袭着四肢百骸，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池塘里的水貌似很深，不过一会儿，她便冒不出头来了，她看到了水里的鱼，它们游的很远，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困呢，她快看不清楚了，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

她的胸口好闷，再次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昏的，嗓子有种被灼烧的感觉，她轻轻的抬了一下手，惊动了旁边的人，他紧张的握着她的手，随即又有一堆人过来看她，他们好吵，她好困，随即那些声音又突然褪去，只感觉额头润润的，软软的，好奇怪，他的眼圈怎么这么红呢?他是不是也被弄疼了呢?她慢慢的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庞，摩挲着他的眼睛，轻轻的吻掉了他的眼泪，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开口。

她的身子落下了病根，每天都要喝很苦很苦的药，她好想小时候啊，小时候，父皇总有好多糖的，喝药时，药都是甜的，母妃总埋怨父皇的溺爱，而父皇总笑笑，然后把她和母妃搂在怀里乐，药太苦了，她不愿意喝，可每次看到身边的小女郎因为她的身子流泪，她就不舍得，这是陪她长大的小女郎，以后还要找一个特别爱她的人呢，哭坏了怎么办?她总要乖乖的喝掉的，她长大了很多了，不怕的，她总拿着手绢给她的小女郎擦眼泪，这个小女郎怎么比她还爱哭呢?如果父皇和母妃还在的话，也会心疼的吧，她不该这样的。

那个人再也没有过欺负她了，总抱着她，给她暖身子，喂她喝粥，吃蜜饯，说着一些她从来都听不懂的话，但是，她好像很早就认识他了，小时候，她爬上了桂花树，一支一支的折着桂花，树下的人兜起衣兜，接着她摘下来的每朵桂花，朝着她笑，明朗澄澈，她真的，很喜欢那年的桂花。

可那之后不久，她就再没见过他了，她每天都会问母妃他在哪儿，而母妃总拉着她的手，始终不曾回答过。

母妃薨逝那一年，他再次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可是，她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母妃临终时，句句泣血，母妃说她愿意以所有为交换，要她一生平安喜乐，要他护她一世周全。

母妃的葬礼办的很盛大，比历代王后的还要盛大，她和父皇葬在了一起，她郁郁寡欢，生了一场大病，忘记了许多事。

后来么，后来她也成了亲，他的体贴，爱，包裹着她，他想要她生个宝宝，可是又克制，她身子骨弱，避子汤，更喝不得，他同当年的父皇一样，做了一样的决定，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娶到了她，那是年少时的梦，然后疯狂生长，最终长成了参天大树。

父皇曾说，她会找到一个一直陪着她，像父皇和母妃一样爱着她的人，难道这就是父皇说的，人么，她似乎没那么想要自由了…

但是，她现在却比以前还困了，还是没有看上那一抹朝阳。

可她想起了那片牡丹，虽然看不了朝阳，但牡丹花总可以看吧，她又跑出了宫殿，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大殿，他总是在那里忙一些她不懂的事，他也累了吧，生出了许多白丝，她总爱那些发丝掐下来，装在了香囊里，挂在自己身上，民间有种说法，取心爱之人的头发，做成手环或者香囊，会抱其一生平安，永不分离，这样，就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了。

门外的守卫也没有拦她，她径直跨了进去，他见来人愣了一下，随后怀里就多了一抹娇俏的身影，圈着他的脖子，不停的吻他，却又不让他深入，随后，牵拉着他来到了那片牡丹园，她真的，像一幅画，他好想把她藏起来。

这里的牡丹好美，难怪蝴蝶会这么喜欢，她这样想着，随后趁着月光脱开了他的手，站在了牡丹台上，引着蝴蝶，慢慢起舞，那蝴蝶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一样，总很配合她，环绕在她身边，为她飞舞着，当年，她也在同样的地方为他跳过一支舞，月光倾洒下来，照在了那绝美的佳人身上，也许吧，月光也想纵容她。

他站在台下，目光如炬，赤诚热烈，默不作声的望着台上她，而他心里，早就汹涌如潮水了。

她轻轻的跳下台，扑进来他的怀里，任他抱着她转圈，衣摆随风飘扬，不受束缚。

风有约，花不误，岁岁年年不相负。

她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想带他看晚上的星星，看中秋的团圆，看牡丹园里的牡丹和蝴蝶，想和他一直待在一起，想和他一年又一年，父皇，她找到爱了，她找到她爱的人了。

可是为什么呢，她越来越困，喝的药越来越多，身边的小女郎也越来越爱哭了，手帕都快不够用了，他牵着她的手也越来越紧，抱着她的时候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一样，在哪里都要带着她，总满眼柔情的看她，可里面又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她有预感，她，可能活不长了。

“南盛，陪我看看朝阳吧，就今天了”

她轻轻靠在他怀里，一遍又一遍的摸着他的脸，她希望，她能够记住他，她舍不得的，她好爱她的夫君啊…

那天，很早，带着南盛看朝阳的人懒懒的躺在他的怀里，睡的很熟，像无数次靠在他怀里打盹一样，可是，她再也醒不来了。

“小女娘，下次带我看朝阳的时候，记得说爱我。”

他抱着她坐了一天，从日出到日落，把他们的点点滴滴，讲了一遍又一遍，诉着那些年，他的情丝，可是，她真的听得到吗?他抱起了她，似乎做了一个决定，身影没入黑暗，连同来时一样，只是，再没回过头。

庆历八年，新帝南玥即位，大赦天下，同年八月，合葬先皇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