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僖听了李承虔的话,心中的不安稍稍减轻了些许。只是,杯子摔碎这样一件小事,何故会这样呢?李承僖思衬着。
在东宫又待了一会儿后,李承僖便借口不舒服回到了长禧宫。
李承僖喜静,竹影筛过九曲回廊,青苔翠绿,点缀在石阶上犹如山水画。
这座偏居皇城东北隅的宫殿,连檐角风铃都悬得比别处高三分——李承僖嫌铜铃太吵,全换成清脆的薄玉片,风起时泠泠如泉鸣。
李承僖无所事事的坐在庭院上的秋千上时,霍幸安一脸恹恹的从宫墙上一跃而下,而后又潦草的给李承僖请了个安,随后便抱着剑杵在一旁。
李承僖不禁失笑,“我们小霍大人这是怎么了?二哥府上……寻爱无果?”
“公主莫要开臣的玩笑了,不过,谢必安与二殿下的确不在府上,倒是白跑了一趟。”霍幸安用剑鞘戳着地上的沙土。地面上变得不平整,李承僖足尖轻点地上青砖,一脸调笑的走近眼前恹恹之人。霍幸安剑鞘戳地的节奏愈发焦躁,沙土勾勒出潦草的轮廓。
“不在府上...”她慢悠悠的又回到秋千荡高。风吹过小竹林簌簌作响,“那二哥院中的葡萄架……可有爬满葡萄藤?”
话音未落,霍幸安从袖中取出两颗看似还未成熟的青玉葡萄,一颗放进嘴中,另一颗递到李承僖面前,“顺手摘的,味道还不错,殿下尝尝?”
李承僖就着倾斜的秋千旋身落地,罗袜沾了沙土也浑不在意。“连二皇子的葡萄都敢偷!小霍大人……”李承僖忽觉掌心刺痛,原是攥紧了秋千索上的倒刺。
“罢了!想必二哥哥是去找范闲了……我们还是待着吧,幸安,你去瞧瞧偌沅今日又做了什么点心,倒是待会给太子哥哥和姑姑送点去……”
午后。
李承僖正趴在临窗的黄花梨案几上描红,笔尖的朱砂混着墨水在宣纸上洇开,将《诗经》里的"既见君子"染成一片殷红。霍幸安突然翻窗而入,矫捷的影子跌入砚台撞散了半池云影。
"殿下,范闲遇刺。"霍幸安一改往日常态,简短地说出这番话。
李承僖拿着狼毫笔的手一顿,笔尖悬停在"云胡不喜"的"喜"字最后一横,浓重的朱砂顺着宣纸褶皱淌成血溪。李承僖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砚台边沿,溅起的墨汁染污了袖口。
“范闲?他不是应该与二哥哥在一起?那我二哥如何?可有事!”李承僖将笔一放,站起身。
“二殿下无事,那范闲是在去醉仙居的路上遇刺的……”
“这样……那范闲可有事?”李承僖思绪不定,在案桌旁来回走动着,“应是二哥哥邀请的范闲,如此,他们会不会觉得是二哥哥有意而为之?幸安,父皇可有召见哥哥们?早知今日我也一同前去了,看来今日的心慌并不是空穴来风,幸安,你说我要不要去找父皇?如若刺杀当真是有幕后者,父皇肯定会很生气的…...怎么办,怎么办啊。”
霍幸安看着眼前之人低着头一脸苦恼样不禁失笑,“范闲倒也没事,不过据他们所说,死了一个范闲身旁的护卫,对方可是北齐程巨树呢,八品高手。”
“护卫!?可是那个滕梓荆……居然死了?这……”李承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份悲伤之感,“生命就这般没了,那滕公子家中也有妻儿吧,送一些东西到范闲那,叫他代为转交吧……”
另一边,听闻程巨树要被放了的范闲当即赶到了鉴查院,向王启年证实了这个消息,让他带自己去见负责审理此案的一处主办朱格。
鉴查院共分八处,一处坐镇京都,监察百官,朱格的分量自然不言而喻,王启年生怕范闲得罪了朱格,一路上再三嘱咐他,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惹怒朱格。
朱格本不想见范闲,范闲却直接推门闯了进去,质问他为什么要放了程巨树。朱格先是将费介的为人行事贬损了一番,提醒范闲不要学他,并将理由向范闲说了一遍,称不过是死了个护卫,不能与军国大事相提并论。范闲闻言,当即发飙,当着鉴查院众人的面,指责朱格忘记了门口石碑上“人人生而平等”的宏愿,更忘了鉴查院成立的初衷。一番话说得王启年心下感动不已,差点落下泪来。朱格却当场下令,就算有人手持与八大主办同等权利的提司腰牌,也不可以将程巨树交于他。事已至此,范闲知道多说无益,气愤地转身离去了。
李承僖在长僖宫中坐不住,在思衬了一番后决定起身前往宫外的二皇子府。
李承僖的马车碾过朱雀大街时,车帘外的柳絮正纷纷扬扬往宫墙里飘。她攥着绣了半截的荷包,丝线在掌心勒出红痕——昨日刚跟偌沅学的锁边针法,如今线头缠成了死结。
"殿下,二皇子府到了。"霍幸安挑开车帘,正瞧见谢必安抱着剑倚在朱漆大门前。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剑竟换了剑穗,显然是先前李承僖送的那对,剑穗上缀着颗圆润的葡萄。
李承泽歪在葡萄架下的软榻上,手里剥着青玉似的葡萄:“瑨媶来得巧,这盘残棋正愁无人解。”棋盘上黑子摆成北斗状,白子散落在一旁,却步步紧逼。
"二哥可知范闲遇刺?"李承僖开门见山,而后又闷闷的趴在石桌上,“这范闲来了,京都当真“热闹”起来了……”
李承泽垂眸浅浅一笑,手中落下一子,“可棋局总得有人来解。”
卯时的晨光缠着宫檐,将长僖宫的金铃照的熠熠生辉。伴着清晨朝阳的是霍幸安练功时发出的振剑声,薄雾还未散尽,霍幸安已练的薄汗层出。
“你的马步歪了。”一柄木箭突然压住霍幸安肩头,燕小乙的声音混着酒气,“长公主府的新茶,长公主特意嘱咐殿下来尝尝鲜。”
霍幸安反手挑开箭杆,剑穗随着动作飞扬。燕小乙借力将另一只手的长弓绕住剑柄,霍幸安尝试挣脱却挣脱不开,只好在这样的一次小比试中认输。
“殿下昨夜抄经,寅时才歇。”霍幸安将剑尖垂向东南角宫墙,那里新移栽的葡萄颗颗饱满,仿佛发出阵阵清香。
李承僖推开槛窗时,正见燕小乙的箭镞挑着一簇青玉葡萄,箭头闪着银光。晃了她的眼。
“燕统领好眼光。”她将琥珀点玉簪别在耳后,淡黄色薄纱裙在微风中摇曳,“这青玉葡萄可是刚进贡的,连太子哥哥的东宫都未曾去过呢。”
燕小乙抬眸,又看了看霍幸安方向.“小殿下,长公主要见你,随我来吧……”
去往长公主府的官道上,李承僖数着燕小乙箭囊的响动。一声沉稳一声轻巧。行至不知第几个转角,她突然踩住霍幸安的影子:
“燕统领可知,那司南伯之子范闲,前几日在牛栏街上的事?”燕小乙微不可察的眯了眯眼,“你肯定知道吧!能不能与我说说?那范闲可有被抓入监察院?”
燕小乙搭在弓弦上的手一顿,“是被抓了,不过又放了……”
“放了?……那也好。”李承僖的声音减弱。
长公主府的花架下,李云睿正用剪子绞断带毒的藤蔓。
“瑨媶来得正好。”
她隔着手绢拿起一朵被汁液染紫的残花,“这花儿开在藤上才美,可要是开错了地方,瑨媶你说,姑姑该不该将它剪去,以便美观?”
李承僖对着李云睿笑笑,点了点头,随后捧起茶盏轻嗅,茉莉香里混着淡淡的清酒味:"姑姑该尝尝我府中酿的槐花酿,最适宜夏季解暑了,清凉去火!”话毕,盏底突然炸开,茶水四溢。
李承僖忽的吓了一跳,后退一步。
燕小乙的箭瞬间钉在廊柱上,箭簇划过的空气似发出振空声。霍幸安旋身挡在李承僖身前,抬手剑柄挡住第二支暗箭。一瞬间,霍幸安想起淑贵妃的嘱托:「安,护僖。」
“姑姑府上的野猫愈发凶了。”李承僖平复好心情。忽的一阵风,第三支箭射向花架,精心剪栽的花枝轰然倒塌。
李云睿抚掌而笑,捏碎的葡萄汁浸透手帕,眼里的笑意愈发明显。“是该好好管教了,不过这花架……我怎么也看不太顺眼,如今毁了,倒顺眼许多。”
暮色漫过宫墙时,李承僖在长僖宫拆开一封密信,燕小乙的笔迹力透纸背:长公主的安排,此招虽险,但相信我的箭术,我们不是敌人。她将信纸撕碎扔进笔筒,嘴里忿忿不平念叨着:不是敌人……不是敌人用得着吓我嘛!姑姑才没这么无聊,肯定是你燕小乙故意的!
霍幸安抱着剑守在檐下,听着动静嘴角弯起弧度,幸亏没有与殿下坦白自己也参与了这场戏弄,不然屋内的人嘴里就会多一个名字,想到这,剑穗上新系的葡萄纹绦带随风轻晃起来。
宫外范府范闲的房中,下人端上了一盏青玉葡萄。
长僖宫离东宫也算是有些距离,可耐不住李承僖爱到处走的性子。东宫书房外的玉兰树正开得放肆,李承僖捧着雕花食盒溜过回廊时,特意往盒底垫了片花瓣。她今日特意梳了双环髻,发间珍珠流苏随着脚步叮咚,腕上的双镯也随之作响。
“太子哥哥,瑨媶送桂花酥来啦!”她脆生生地喊着,指尖却悄悄掀开食盒夹层——里头的桂花酥品相一般,倒是有一股浓郁的香味。
雕花门扉"吱呀"一声开了,探出的却是范若若清秀的脸。二者皆微愣在原地,范若若手中持着一本药书,见到李承僖后微微行了个礼,“见过承僖殿下……”
“范若若?,许久不见了。”李承僖浅浅一笑,侧身从范若若身旁经过,“正好尝尝我府上新做的桂花酥,里头还加了薄荷,正好能解暑不是?”
紫檀案几上摊着本《千金方》,范若若的指尖正按在一支毒花的插画上。李承僖凑近细看,发现那页书角微卷,朱砂批注的笔迹竟与范闲誊写《红楼》的手稿如出一辙。
"公主当心。"范若若突然按住她伸向书卷的手,"这书页刚用笔墨书写过,当心脏了手……”
李承僖闻言一愣,缓缓抽回手,“范闲近日可还好?我也听闻他身旁那滕护卫的事了…”
范若若的手轻轻颤了颤:“兄长前日还念叨,不知要怎么感谢殿下送给滕家母子的东西呢。”她翻动书页的动作带起阵风,将夹在其中的药方吹落在地。
"举手之劳"李承僖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糖霜沾在鼻尖像落雪。
她晃着腿坐在太子的雕龙椅上,“这桂花酥真甜,范小姐也来尝尝?”
范若若斟茶的手稳如老医把脉:“多谢殿下了,若若不爱吃甜食,嗯……听闻公主近日苦练箭术不巧受了伤,可要试试我新制的金疮药?”青瓷瓶底隐约可见范府的暗纹。
“也好,范小姐医术过人,我这手最近是不大舒服。”
窗棂忽被劲风撞开,漫天玉兰瓣中传来李承虔的轻咳:“瑨媶又偷喝我的五云茶了?”
李承虔披着墨色大氅踏入时,李承僖正踮脚去够高架上的青玉棋罐。棋子"哗啦"洒了满地,三枚黑子滚到范若若裙边,显出内壁刻着的纹路。
“太子哥哥这棋罐该上油了。”她蹲身捡棋子,可无奈只寻回两颗。
“嘿嘿罢了,我寻思这棋盒都落灰了,太子哥哥也不常用吧……”李承僖回头朝李承虔尴尬一笑,“哥哥来尝尝这桂花酥吧,这可是瑨媶亲手做的哦!”
李承僖歪头笑得天真,“这桂花酥要含在嘴里才甜,就像…就像秘密要藏在心里才安全。”
李承虔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溅出的水渍在案几上漫出轮廓:“瑨媶该回宫了,你二哥哥新贡的荔枝再不吃可就要招虫了。”
暮色漫过东宫飞檐时,李承僖独自走着,慢慢消失在玉兰道尽头。宫灯次第亮起,照见太子掌心咬下一口的桂花酥,而长僖宫中也是灯火未眠,李承僖单手撑在案桌上,另一只手把玩着前些日子李承虔赠予她的白玉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