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在闹别扭，因为他才相信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指指夏油杰，“你打败他了，他那么强，第一次体会到束手无策的滋味。”
就像未能如偿所愿的孩子，将所有不甘和怒火摆在脸上，狐假虎威掩饰内心的不安，再执拗地说些自认为伤人的话。
“你也知道，悟真正生气的时候不是这样。”
“我知道。”他笑。
我们都心知肚明，遗憾的因早就深埋，这并非重生，而是果的延续，破镜难圆，这是既定的命运，我们无能为力。
我抓着泰迪熊毛绒绒的爪子和杰挥手道别，脸深深埋入它的后颈。
等回到医务室，泰迪熊的背后湿漉漉一片，雨已经停了。我用夹子夹住它两只耳朵晾在窗外。
离开的时候杰问我，为什么我也会喜欢这种大型毛绒玩具。
“悟一定要送的，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这句话前半句真，后半句假，不过杰都很配合的点了头。
过去他们两个在我身边时，总说我的喜好不像一个普通女孩，我不明白女孩的喜好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我确实没法理解女孩们为什么会痴迷于大号的玩具公仔无法自拔。
直到后来两个家伙像是在某天追赶着就永远跑出了我的生活，回过神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礼品店的橱窗前，我的身影映在橱窗玻璃上，我比划着自己与橱窗里玩具熊的身高。
鬼使神差的就走进了礼品店，问导购小姐：“那个熊有多大。”
“有一米九左右，小姐是要送给谁？”
“没人能送……但我想要一个。”
这么大的熊理所当然的格外昂贵，几乎用完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我一个人把熊扛回家却发现无处安放，最后我把它安置在床上，楞楞地看着它发呆。
一米九，原来这么大啊。明明只比杰高一点，比悟矮些。
当我紧紧抱着毛绒熊时才发觉，我一直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我喜欢它拥抱着我的所有，仿佛能感受到它棉花心脏炙热的跳动，而环抱的毛绒手臂又是绵软的温柔。我沉醉于这种被拥覆，被包裹的安全感之中。
悟是我的棉花心，杰是我的毛绒手，原来是因为我拥有无价的大个子玩偶，才不艳羡任何人的大号公仔。
那日后一切归于平静，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曾经，就像再一次描绘着过去。但也并非一成不变，灰原活着就是事实多少发生了改变的证明。
夏油杰叛逃前夕，天晴，月朗星疏，像在指引我做出选择。我总害怕我无能为力，也惶恐被置身事外，于是每每袖手旁观，即使前进也只是浅尝辄止，半步即停。
天幕硕大，群星疏散，我注意到三颗星辰互相临近，殊不知这相近间也有几百万光年的距离，看似亲密无间，实则遥不可及。一颗星星若隐若现，看不真切，与其他星辰保持疏离。
自始至终，主权应当在我。
不是情感累积致使的潘然醒悟，而是长久以来浑浑噩噩，时至终章突然爆发的孤注一掷的决心。
我的医务室里仍然有不少病人，擅自离开岗位必然会遭受一番痛骂。这样想着脚已经迈出了医务室的门。
这一次没有太多的彷徨，也没有犹豫，赶往事发点的路上我始终想着那颗忽明忽暗的星辰，它高悬在我的头顶，同样的在我们所有人心中闪烁，我想。
我实际上从未到过事发的村庄，仅仅在控述杰罪行的通告上瞥过几眼，如今到了现场才知道它被树林层层包裹，往里望去尽是深沉的黑暗，阴森森的仿佛向外冒着寒气。我后悔没带手电来，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打开手机，借着电子屏幕那点幽幽的荧光迈入林中，这点光芒当然化不开漆黑的夜色，我虽不畏惧黑暗，但也因为黑夜所带来的寂静无声感到心悸。
原来当初，杰就像这样独自一人走在黑暗到空洞的林子里，他定然不像我那么不安，但身旁空无一人孤寂的滋味应该无差。
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还没有见到亮光，我暗自抱怨着树林的无穷无尽，接着就隐约看见前面不远处立着一道模糊的身影。我不由得一惊，放缓了脚步，毕竟我还没有做好在这遇到任何人的准备。
等近了再看，原来并非一人，而是两个人一言不发的站立着对峙，虽然他们的面貌在黑暗中模糊不清，但光看身型我就猜到了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这样一言不发站了多久，但估计不会超过五分钟。
“不要去。”是悟，他冰冷的语气中带着威胁的意味。
“这是任务，悟。”夏油杰的声音很平缓，温柔却带着不容反对的坚定。
“我帮你处理。”
我听到杰冷冷笑了一声，走上前拍了拍悟的肩膀，绕开对方向森林深处走去：“……这不是一回事。”
悟反手抓住杰的手腕往身边一带，另
一只手不由分说的凌空劈下，被杰格挡开，杰微微将手一拧就挣开了悟的束缚，后撤一步，随后身旁就升起咒灵。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凭模糊的动作，知道悟缓缓拉下了眼镜，一下子杀气四起，周围寒气逼人。
我不经扶额，这两个家伙又要搞什么鬼，好好说话是很难吗。换以往我会赶紧开溜，唯恐殃及池鱼，今天我懒得后退，原地站定就这样看着他俩。
他们并没有动手，僵持着对弈了片刻后同时收敛了动作，悟转向我挥了挥手：“硝子……”
我抱着双臂走上前，伸出一只手示意：“没事你们继续，我观摩观摩。”
他们对视一眼，完全松懈了下来，我见他们无意（也不能）再打，点点头就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走了一段距离见他们没跟上来，回头招呼：“别愣着，走吧。”
我一般不跑现场，头一回看见他们是如何进行咒灵拔除的，本以为要花些时间，就慢悠悠的点起一只烟，结果仅仅吞吐了几回，就见他们结束回来了，两人脸色铁青，都阴沉的要命。
我也不管，刚想问杰接下来怎么办，回去还是做个了断，就感觉有人哆哆嗦嗦的拍了拍我的背，我回头去看，是一对老夫妻，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但语气中又掩盖不住迫不及待的兴奋。
“我们家里有两个怪物，她们就是灾祸的根源，你要帮我们！”
我奇怪道：“咒灵已经被拔除了。”
他们仍旧坚持着自己的说法，甚至急不可耐的来扯我衣服，非要我跟着他们去。
话语间悟和杰已经来到了我身旁，两人见状松开了紧紧抓住我衣服的手，慌乱地又把同样的话复述了好几遍。
他们在我身后，看不见表情，就听见夏油杰森然的声音：“那请带路吧。”
眼前的老夫妻猛打了个冷颤，惶恐的点着头，似乎又不甘心，还想说点什么，我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指向前方的路：“带路吧。”
室内，烛火摇曳，火光在墙壁上投长了影子，摇摆不定间宛若鬼影。除了被蜡烛照亮的一小片区域外，其他地方都被笼罩在黑暗当中。等走近了，才看清一个巨大的木制牢笼被放置在房间最末端，牢笼里有两个小女孩紧紧拥抱着，停不下战栗，一边用恐惧的眼神死死盯着我们。
我首先看见这幅情景，转头看向老夫妻，问道：“这是……？”
“这就是那两个怪物，快杀死他们！”他们按耐不住般教唆着，一遍遍咒骂“怪物”的恶行，不时瞥向笼子的方向，眼里却是深切的恐惧。
烛火开始不安的晃动起来，诅咒横生，仿佛从无边的黑暗中伸出爪牙，又像是从面前二者身边缓缓凝聚，在室内流淌。
他们对此当然一无所知，所发生的异样被他们理解为两个小女孩的过错，对未知的恐惧夹杂着无能的恨意，最终一切循环往复，陷入死局。
这就是人类永远的无解题，我理解了杰的选择。可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但我知道那时的他不行，他是夏油杰。
我沉默着听他们咒骂，他们见我无所表示竟然也惶恐起来，后退一步，这次怨恶的表情朝向我。
悟径直走上前，嬉笑着拍打了一下他们的后背，那一下极轻，完全是戏弄的意思，他们却不停颤抖，说不出话来。
“我很奇怪，她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人，既然害怕她们伤害自己，怎么对我们却无所畏惧……”
“你们…你们要保护我们！不然……不然……”
“不然什么？”杰也走上前，眯眼盯着他们，像一只笑面狐狸，阴险异常。
他们无语，脸肉眼可见的因恐惧而扭曲，几乎变得狰狞。
“那你们会死，这是肯定的，但怎么死的就有很多说法了。”我附和。
……半晌听不到声音，连牙齿打颤时的咯咯声也消失了。
“硝子……”悟回头看着我笑：“你好像把他们吓死了。”
倒是没有吓死，他们两个同时昏厥了过去，不过并没有性命之忧。看来是我们玩的太过火，真的把他们吓到了。
我回去看两个小女孩，女孩们也显然被我们的举动惊呆，一动不动看着我，好在眼里的敌意已经无影无踪，身子似乎也放松下来。
我们三个折腾了好一会才把笼子打开，一开始我想在老夫妻身上摸钥匙，结果杰摇头说这两个老家伙早就把钥匙扔了，为的就是永远囚禁住他们所恐惧之物。
也不是没想过暴力拆除，奈何两个家伙的能力都攻击性极强，难保不伤害到女孩们。我问杰他当初是怎么拆的，他摇头说忘记了。
最后悟失去了耐心，说了一句我会注意分寸，就不顾我们阻拦上前把整个笼门卸了下来。
结果就是悟探头进去想拉她们出来时，女孩们一个劲往里缩，想离他远一点。
悟大大叹了一口气，大概在苦恼自己为什么孩子缘那么差劲，也难怪，毕竟有时候他自己就像个孩子。
我用手肘碰碰一旁的杰，朝悟的方向一仰头：“你的孩子，你自己去吧。”这么说其实很奇怪，但我也不清楚杰后来与那两个女孩究竟是以什么关系相处。
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我，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上前去帮忙了，明显比悟要有经验的多，一会就把两人哄了出来，两个小女孩一脸信任的靠在杰身边，好像已经很熟悉了一样。
悟大感不可思议，向前一步，女孩就后退一步，最后两个小家伙直接躲在杰身后紧紧抓着他衣服的下摆不放。
“有没有搞错，是我救你们出来的啊！”他愤愤地说，随后直起身面对着杰：“你是不是给人小姑娘洗脑了？”
杰扶额，转向我：“硝子你来看看我是不是给人洗脑了。”
“没事，是你眼前这个人脑子有问题。”我答，随后问他：“今天还打算屠村吗？”
“你这样说显得我很随意……”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摊开手很无奈的样子：“现在这种情况也由不得我，毕竟某个人扬言动手就要杀了我。”
他这话很模糊，不直接否定，而是说不能，我知道他的选择，显然他在含蓄的向悟表态。
悟应该也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因为我仿佛看到他眼神凌厉了一瞬，那种眼神就像是站在深渊口凝望，深邃到可怖，绝不会是因灯光晃动而看错的。
悟性格上应该是一个直来直往的人，对别人有话就绝不憋着，这建立在他绝对强大的能力之上。但在处理朋友交往方面简直像个低能儿，小心翼翼，不知所措。
算了，我也没资格说谁，我们三个都一样。
他插科打诨着就把这句话含糊了过去，转而去问杰要拿这两个玩意怎么办。
女孩们在杰身后觉得有了照应，胆子也大了起来，听到悟称呼自己为“玩意”就探出头来冲他做鬼脸。
悟见状气势汹汹的向前跨了一步，女孩们就又缩回脑袋，杰拦住他的步伐笑着：“只能先自己养着，总不能带到学校里去。”
我点头：“不然会被骂死吧……”
那天闹哄哄的就结束了，我们回去的路上一直在讨论怎么安置菜菜子和美美子，杰说就自己带着，我和悟一致反对，怕他把人带成什么偏执的性子。悟开玩笑说扔在福利院门口就好了，被两个小家伙狠狠瞪了一眼。最后我提议，就带到高专当吉祥物供着，两个小姑娘长得怪伶俐可爱，也很惹人怜惜，确实是再合适不过。唯一的挑战就是过夜蛾这关……
那稳了，悟信誓旦旦的说，杰也点头附和。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我所度过的不过是青春中一如既往的一个平凡夏夜，一个嘈杂喧闹又稀里糊涂的日子，伴着无数心照不宣的笑话。
没有其他念想，只有在一起时互相珍视的时光，所念所想脱口而出，所思所感尽数共享，这样的记忆成了如今，虚幻到让人觉得一切都是烛焰摇晃出的梦影。
最后我们在岔路口分别，他们任务结束，我却还要去处理自己撂下的一堆烂摊子，但愿还来得及。
我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黑暗咆哮着吞噬我的周遭，一下子全世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安静的夜色流淌过我的身体，带来一阵寒意，提醒着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如今。
无法挽回过去，所有表象的和平不过是再次崩溃前的回光返照，摇曳的烛火终有燃尽之时。而我们各自的退让不过是一叶障目，对将临的命运视而不见，这又是掩耳盗铃。
眼见他们就要走进我目力所不及的黑暗中去，我掏出手机给他们各自发了一条信息。随后我改变方向，往家走去。
医务室里没有人生命垂危，身为医者先要拯救自己。
回到家，泰迪熊倚着榻榻米正面对我，像在欢迎我的到来，我把它抱起扔回床上，泡起一壶红茶，将三个茶杯依次摆开，未等茶开，就听见敲门声响，似乎有些踌躇，先是很轻一下，然后连续几声叩击。
“硝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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