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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情提要

邬坠冬青

“怎么,没名儿?”邬嬥看着眼前的小孩,略微一挑眉。

小孩已经洗干净了,一身粗布白衣,袖子和裤脚卷了几卷,干瘪的脸上眼睛大的有些吓人,乌黑的眼珠直直看向邬嬥。

黄黄的,丑丑的,瘦不拉几。但至少是不脏了。这孩子邬嬥喂了四五个月了——喂猫猫狗狗狼狼的时候一起喂的。邬嬥喜欢小动物,遇到了就会喂一喂,也经常去后山转转,看有没有值得投喂的对象。这小孩是邬嬥在后山喂狼的时候和狼群一起过来的。狼里有个丑小孩,邬嬥没觉得稀奇,一路上走过来,兵荒马乱的她看多了,这小孩不在锅里、笼子里,在狼里,算好的。

邬嬥和狼,比邬嬥和小孩要熟。那是自然,狼是邬嬥上山采药的时候认识的,有头狼受伤了,很严重,伤口已经在长蛆了,邬嬥救了它,隔三差五给它换趟药,投喂几口,狼好了之后成了头狼,于是整个狼群都和邬嬥熟起来,邬嬥是狼群的大夫,狼有的时候也会把吃的送给邬嬥,鸡猪羊牛,林子里有什么它们就给邬嬥送什么。邬嬥只收小件的,大件的会当场做熟了之后给狼群分掉。

小孩是他们吃熟食的时候过来的,脏兮兮的,也像条小狼,邬嬥切了一大块肉,用叶子包子扔给他,旺旺——那只头狼——坐在邬嬥旁边,半个身子把邬嬥圈起来,注意到邬嬥的动作后抖下耳朵,扭头看小孩一眼,不搭理,又扭过头来懒洋洋蹭在邬嬥身上。小孩警惕地看了他们一会,慢慢半走半爬过来把肉捡走,退到边缘之外——狼没一个管他,自顾自地围着邬嬥歇成一圈儿——小孩狼吞虎咽地把肉吃掉了。从那以后,他跟着狼一起过来,但他每一次都很警惕,警惕狼,也警惕邬嬥,每次都自己待在最外边,一有动静,他比狼跑得快。

邬嬥很喜欢逗这个小孩,有次逗得太过火,小孩受惊狠狠咬了她手一口,旺旺一扑就过去,要不是邬嬥拦得及时,小孩准保得被狼咬死。

邬嬥没生气,一手圈着冲小孩龇牙咧嘴的狼给狼顺毛,一手照例用叶子包着扔给小孩一大块肉。小孩受惊那一口咬得狠,邬嬥白晃晃的手上一圈牙印极深,往外渗着血,虎牙直接给她手上扎了两个小洞,看上去惨不忍睹。邬嬥笑眯眯的模样,见狼看她,顺手给狼也喂一大块肉,狼老大不高兴地抖抖耳朵,肉嚼都不嚼就咽了。邬嬥顺顺狼脑袋,觉得小孩受惊很有意思,她下次还要逗。她一副笑模样,眼睛笑成新月,坐在草丛里,像是岁月静好。

小孩第一次拿到肉后没有立即吃掉,他很僵硬的呆在那里,维持着被狼扑倒后刚爬起来的姿势,站不站坐不坐,要挨不挨地,睁着眼睛看邬嬥,眼珠子不会转,颇有些滑稽模样。

邬嬥笑弯着眼,觉得很是有趣。邬嬥能识文断字,甚至称一句博学也不为过,清丽秀婉,像个仙子,但邬嬥不是个大家闺秀,虽然她看起来很像这么回事。

她养狼就像人家养狗,只是狼显然不能放在村里养,它们吃得好,有半人高,又爱成群结队,邬嬥投喂还成,但养不行,邬嬥最后养了小孩,小孩就像头小狼。他加入狼群不长,但很有些狼的骨性,牙又尖,邬嬥被咬后,老爱哄小孩张张嘴让她摸摸牙。

小孩当然不肯,嘴闭得死紧,邬嬥爱招他,又被咬了几回,但也摸到牙了。邬嬥趁他咬她的时候,把手卡在他嘴里也要伸指摸一把——越不让她摸,她手伸得越过分,小孩不张嘴,她有的是法子让他开口,但是小孩咬了她几回,越咬越轻,后面连个牙印子也没有了。

邬嬥养小孩图的就是乐子,村里有些风言风语,她冲人家一个轻巧巧的笑,和丽得像朵春天里的花,无端温柔,也无端叫人不敢再多言。闲话少了,私下里一两句,也抬不到她面前来。

邬姑娘照例养她的小孩,养到一半才想起来要问个名字,小孩还不大会说话,支支吾吾半天,也只吐出一个“沈”字,然后不说话了,就那么看邬嬥。

邬嬥看着丑孩子,问他想叫什么。丑孩子不说话,照旧看她,大眼睛也不眨。

邬嬥不再管他,没提名字的事。到了饭点吃饭,小孩拿着筷子,不大会用,但不妨碍狼吞虎咽吃得很快——他倒是也不夹菜。

邬嬥看着他,忽地笑了,笑得整个屋子都明媚生辉,她喊小孩:“沈吃吃。”

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又带个“沈”字,邬嬥还笑得这么开心。小孩放下空碗,里面没有一粒饭,全吃光了。

邬嬥看上去更开心了。小孩不笨,他和邬嬥相处小半年了,知道邬嬥这个表情十有八九是在拿他取乐子。

邬嬥觉得很有意思,小孩憋那个“沈”字结结巴巴憋了半天,吃饭又活像个饿殍转世。

“沈吃吃。”小结巴,小饿殍。

邬嬥笑起来,小孩一副“知道点什么但又不完全知道”的警惕迷茫样子实属有趣。他看着邬嬥笑,莫名觉得有些憋屈。

邬嬥最后没真让他叫那个名字,给他以“沈”姓起了个正经名儿,但她自己还是爱叫小孩“沈吃吃”,有时也叫他些别的,怎么有趣怎么叫,邬嬥声音轻轻柔柔的,轻轻柔柔地笑他。

小孩长大了点,邬嬥送他去私塾读书。一开始学得磕磕绊绊,字写不好,书也背不下来,邬嬥从来不催,笑眯眯看他,眼睛像两个新月。

“沈蠢蠢。”邬嬥笑着叫他。

小孩张眼过来直勾勾看她,邬嬥一勾嘴角:“沈笨笨。”

小孩又多两个“新名字”,又看邬嬥几眼,知道在逗他,把头低下来继续抓着笔写字。邬嬥看他写的字,不缺胳膊少腿,只乱七八糟爬了满纸,拱来拱去没有一笔是平的。邬嬥又笑:“沈丑丑。”小孩听到了,没理。

五年过去了,沈丑丑长大了,长成了“沈小美”。小时候面黄肌瘦的丑孩子长大养好之后居然怪有些好看。之前给邬嬥说亲的人就没断,现在还要加上给“沈小美”说亲的,合起来快踏破了门槛。原因无他,小孩长得好看,人也聪明,除了刚开始学那会儿,后面的学堂测验他没下过第一名,再加上他骨子里那点狼的气性,轻易就把他和同龄傻兮兮的男孩子区分开,小姑娘们被他迷得晕头转向。邬嬥没少揶揄他。

日子过得很平常,直到那天小孩从学堂回来,等到快天黑了,都没有看见邬嬥。落日的余晖越来越红,伴着千万道金光在天空铺散成一片残血,凄艳得让人心悸。

自从收养小孩之后,邬嬥再也没有这么晚还没有回来过。站在门口的少年向远方眺望,幽闭的树林里一片漆黑,阳光虚虚地浮在表面,竟似照不进去一星半点。忽然间,隐隐的狼嚎从远方传来,微弱到几乎不可听清。

他和狼群混过那么久,他知道这是遇难的哀嚎。一身白衣的少年猛然奔向后山,落日的金光在他眼里照出幢幢的影,像劈进脑子里的碎片。

邬嬥喂的狼从来都干干净净,盘条亮顺,她养小孩就像养了头小狼,把小孩也打理得干干净净。小孩长得像幅腊梅图,大片的空白上用极深的墨作画。邬嬥爱给他穿白衣,说应该把他裱起来卖掉。

可邬嬥永远也卖不掉他了。

他跑到后山,看见了狼,散成一圈,躺在地上,开膛破肚,死了。灰毛的狼,杂色的狼,耳尖有一抹白的狼。所有的狼都在这里。所有的狼都死了。旺旺的头被砍下大半,皮毛连着血,血渗进地里,连不到骨头和肉。旺旺是邬嬥给起的名,邬嬥起名随心所欲,她很喜欢旺旺,总是很亲切地摸狼顺滑的脑袋。她把旺旺打理得很好,一条威风凛凛的灰色大狼。旺旺老爱挨着邬嬥坐,经常把他挤到一边去,然后把爪子搭到邬嬥身上,头也挨挨蹭蹭。现在它躺在地上,眼珠混在脑浆里。

沈冬青觉得有些作呕,几十头狼像破烂一样被人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扔的到处都是。邬嬥最喜欢的狼死了,那邬嬥呢?

他不敢想,却有些想哭,面色煞白,人也抖起来——他几乎不敢往里面走了。

可事实相反,他踉跄了几步,冲得更快,白色的身影像是流星,在落日的金光里滑进森林。

“邬——嬥——!”他好像又回到了不大会说话的那个时候。邬嬥逗他喊邬嬥的名字,他很生涩地从喉咙里挤出“邬”字的音,邬嬥让他再说一遍,他又发了个“Wu”音,然后邬嬥半圆着嘴学他,声音低低的:“呜呜。”他当时一下就瞪圆了眼睛,脸都有些涨红。邬嬥笑他真想头小狼,“可~怜~巴~巴~”,一个字一个字咬成起伏的音笑他。

他现在的声音就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只剩下声带在摩擦,就像是被人把喉管砍了,哑的不像人,也不像狼。他现在说话其实已经很流利了,音色偏低,绝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说的不清不楚,被邬嬥取笑了。可他真的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巴巴了,声音都像是在哭。

但沈冬青其实没哭,脸色惨白,绿油油的林子印在他眼里,他一身白衣像鬼,又凶相毕露得像是穿着红衣的魔怪。

邬嬥扭头的时候就看到他这副样子。邬嬥觉得新奇,有些想笑,但只勾了勾嘴角,淡色的唇弯起来,淡青的衣服上一片血迹惊心动魄地红——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笑了,靠在树上,弯着眉眼,看沈冬青有些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沈冬青背起邬嬥的时候,手还在抖,指尖冰凉,迈出第一步后他就不抖了,一步一步走得极快极稳,脸色惨白僵硬,眼里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他说不出一个字,像是被人掐了喉,只有呼吸能通过。大脑木木的,看什么都是青色,看什么都是红色,世界在他的眼中闪现,像光怪陆离的鬼抓瞎了他的眼睛。他浑身僵硬,鼻腔、口腔全是血腥的铁锈味。

邬嬥轻轻挨了挨他的脸,温温凉凉的,是邬嬥手的温度。沈冬青僵硬地转过一寸头,听到邬嬥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往河边走。”

他步子顿了一下,但马上又动起来——他不敢停,停的每一秒都怕邬嬥会消失——她那么轻,轻轻柔柔盖在他背上,像一层纱。他要送她去医馆。

“沈冬青。”邬嬥叫他,冰冰凉凉的手指上沾着血,轻轻柔柔地点着他的下巴把他往旁边转。沈冬青的脑子很僵硬,他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生锈的铁,邬嬥的手轻轻柔柔的,却让他的脸跟着一寸一寸转过去。

“去河边。”仍旧是邬嬥的声音,但好像很远。沈冬青沿着邬嬥指的方向往前走,眼睛睁得极大,空洞洞的全是眼泪往外涌,一颗又一颗,砸在地上,砸在衣襟上,砸在邬嬥冰冰凉的手上。他没眨眼。

邬嬥摸了一把他的眼泪,温的,热的,滚烫。她垂了手,眼睛里有些懒懒的笑意——她有些困了。

“沈冬青。”

沈冬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咬着牙,睁着眼,眼泪像是在下雨,嘴像是被人焊死了——邬嬥半身都是血,血从邬嬥身上浸到他身上,他不低头都能发现领口被血一丝丝红上来,后背是温的,湿的,邬嬥的血,那么多,凡间救不回来了,但他不敢往下想了。只有邬嬥的话,这次在耳边,轻轻柔柔的,呵的他耳朵边的发丝颤了几颤。

“把我放进河里,河边会开出灰色的花,我就会融进河水里,你以后要是想我了,就去河边看看吧,水里都会有我的影子呢。”

轻柔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像是暗夜诱人深墮的女妖。邬嬥笑起来,沈冬青抱着她坐在河边,张眼看她,眼睛里有极小的星火,马上就要熄灭。

“这是什么表情?”邬嬥还是笑模样,微弯着唇角,淡淡的,浅浅的,像是要消失了,沈冬青想抓住她,可是他根本不敢用力抱她,僵在那里,小心翼翼的托着她。

邬嬥似乎叹了口气。

“诺,让它陪着你吧,你要好好养它啊。”那是邬嬥今天捡的兔子,白白的,小小的,只有手掌那么大,一直跟着他们走过来,寸步不离地挨在他们身边。沈冬青没移开眼,小兔子机灵地钻到邬嬥手下,邬嬥食指动了动,算作摸它。

“沈冬青。”

“低头。”

沈冬青低头,邬嬥的手指抚上他的眉心,双方都体温冰凉。青色的荧光从邬嬥的手下一闪而过,沈冬青没发觉,他只看见邬嬥笑起来,笑着说:

“沈冬青,去当修士吧。”

“别被人欺负了。”

最后一句轻得像是呢喃。

邬嬥的手从他脸上滑下来,像轻柔的抚摸,沈冬青觉得有点痛,像被烫到了。

沈冬青不知道什么是修士,他坐在那里,周围静得可怕。他把邬嬥放进清澈的河水里,河水很浅,不如说这是一条小溪,邬嬥睡在水里,乌发在潺潺的水里漂着,她睡在圆润的河石上,水波荡漾,她像是在呼吸,闭着双眼,弯着唇,美丽宁静。太阳落下,河边渐渐开出花,从土里长出来,像灰色的雾,像灰色的花,月光斜斜打下来,邬嬥身上泛起蓝色的光点,像萤火,在水里。

沈冬青一动不动坐在河边,手边挨着兔子,眼里是青色蓝色浮动的光点,美得像是一个梦。

荧光融进水里,随河水散去,隐没在远方,只有灰色的花上,还泛着苍蓝的荧光,像生物的鳞翅,在夜里明灭。

天亮了,花没了,邬嬥也没了。沈冬青捞起兔子,一步一步,僵坐整晚的身子不大利索,他走的很慢,很生硬,像是第一次学走路,像是很久没有走过路——他走了,这一次没哭。白衣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从背后泼过来的一盆红墨——倒真是像一幅腊梅图了。

灼艳得惊心动魄。

兔子蹲在他手上,转了转红红的眼睛,耳朵根处有一点血斑,沈冬青摸了一把兔子脑袋,回去收拾了东西,走了。

村子里都传开了,昨天有两个魔人在后山转悠,把山上的东西都杀干净了,幸亏有仙人老爷路过,把魔人杀掉,村子才保得平安。

村子里一片心有余悸,欢欣鼓舞。沈冬青一身血衣站在他和邬嬥生活过的小屋子里。

哪里有什么仙人,那里只有狼和邬嬥,他看见过那两个魔人,身上插着他第一次见邬嬥时邬嬥给他和狼分肉的那把刀。哪里有什么平安,邬嬥被魔人捅穿了腹部,狼们全都死了,旺旺头都烂了。哪里有什么做好事不留名的仙人,邬嬥死了。

邬嬥死了,沈冬青收拾好他和邬嬥的东西,带着邬嬥给他的那只兔子离开了村子。

“沈冬青。”

“去当修士吧。”

他不知道修士是什么,但走出这座村子,走到下一座城,人人都知道修士是什么。

修士就是:他曾经离救邬嬥,差的就是一个修士。

他又哭了。

但那之后再也没哭过。邬嬥那么爱笑的一个人,却让沈冬青为她哭了两回。

沈冬青这辈子也只哭过这两回。

未完持续。

下章提要:

“所以,这个沈冬青还有个早死白月光?”文馨雨若有所思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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