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昏沉的阴天,江望裹着宽大的外衣,揣着手,百无聊赖地沿着河边走。
“一个……”
“两个……”
“三个……”
他用鞋尖踢起一个个小石子,砸入水中没有溅出丝毫水花,只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正走着,前面出现一块漆黑又圆润的石头,江望半眯起眼,心想这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他的鞋已经饥渴难耐了。
江望走上前去,一双老旧但干净的棉布鞋猛地踩上那块石头。他眼中透出清晰的疑惑,又用力碾了几下——
这脚感好像……不是石头啊?
但没关系,江望无所谓地想,说它是石头它就是石头,没什么大不了。
他俯身,看见“石头”后的黑色西服后,又站直了,把鞋上沾染的泥沙一点点在西服上蹭掉。
“让我想想,待会该去哪儿呢?”
今天是他“敬爱”的父亲江继安的祭日。作为一位孝子,他当然是要去看看的。
江望把鞋蹭干净,又在地上踩了踩。河边的泥土充水,像一块海绵,踩在上面轻盈又绵软。
江望继续往山上走去,他哼着小曲儿,微仰着头,手揣在衣袖里,脚步轻快。
他怀着满心欢喜,而后被从河中探出的半个身子绊倒,一腔欣悦全化作了愤然。
他看着擦破皮的红肿的掌心,神情冷静,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
蹲下身子,把那人的手抽到身前,江望握着刀比划了两下。
“旺旺,停下。”
江望充耳不闻,用刀划开那人的手,血缓缓渗出,染红了那处的泥沙。
齐闻语走到他身边,嗓音轻柔:“旺旺,怎么了。”
江望眨眼,立刻换了一幅表情,转头看向齐闻语,泪光盈盈,伸出手道:“哥哥,好疼。”
“旺旺不疼,”齐闻语轻轻托住他的手,“我帮你吹吹?”
江望神情僵硬了一瞬,立刻抽回手:“别演了。”
齐闻语含笑应好,指着河边躺尸的那人又问:“这人怎么你了?”
“绊倒我了,看他不爽报复一下。死了没?”
齐闻语伸手试探他鼻息:“还行,没死透。”
江望抬起下巴,点了点后方:“那还有一个,去看看。”
“旺旺,你还真把我当仆人了。”齐闻语面上委屈,身体却诚实地向那处走去。
“这个死透了,都凉了。”
江望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废话,大秋天的浸水里你不凉?”
江望抽过那人的另一只手,在上面又划了一道。
齐闻语轻握住江望的手腕,柔声道:“既然这个没死,那我就把他带回去了。”
“圣母带野人,”江望收起刀,他报复完了,心情舒畅,“随便你。”
江望将被风吹冷的双手揣进袖中,退到一边,看齐闻语一个人忙活着,将水里那人拖出来,再背到背上。
“你也不嫌脏。”江望语气淡淡。
“救人呢,嫌什么脏,”齐闻语含笑,“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我上山去看看他。”
“嗯,也不怕他被你气活。”齐闻语揶揄道。
江望转身,没答他的话,径自走了。齐闻语摇摇头,也背着那人离开了。
江望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撞进齐闻语眸中,齐闻语愣了一下,唇角笑容扩大,对他嘱咐道:“早点回来!”
江望嗯了一声,将大衣裹紧了些,转头继续上山。
上山的路铺了石板,江望一阶阶地往上走,旁边开着不知名的红色野花。
江望连枝摘了几朵,又扯了边上一株狗尾巴草的叶子,简单绕一圈,打了个结。
他握着这束花往上走,在一个亭子处拐上了另一边的台阶。
这处的台阶上横亘着各种树的树枝,歪七扭八,各种树叶铺在地上。
幸好没下雨,江望庆幸,若是下雨,他就得在这处打滑,然后一路滑到山脚下去。
绕过一棵松树,一块墓地露出来。
一处夫妻合葬墓,男左女右。左边长满杂草,似乎久久无人打理,右边干净整洁,足以见后人的尽心尽力。
江望将手中的花放在右边的土堆前,跪在花旁磕了三个头,转而看向左墓。
今天是这人的祭日,值得高兴,所以他象征性地拔了几株野草。
江望没跪,这人不配。
——
幼时,他们还住山头,房子又小又破,藏在深林中。
因为江继安可笑的虚假大男子主义,妈妈平时被他勒令呆在家中,几乎从未下过山。
他和妈妈几乎每天都笼罩在这人的阴影之下。
嗜酒、好赌、家暴……
昏暗的屋子里烛光欲坠。
每次看见妈妈挨打,他都想冲出去,用刀砍死满身酒气的这人,但妈妈总把他护在身下,拉着他不让他出去。
妈妈的身躯顶天立地。
最后妈妈死了,在长期的家暴下,内脏破裂,死了。
死的悄无声息,无人在意。
“臭婊子,死了还要浪费老子的钱。”
江继安甚至不舍得出钱为妈妈买一副棺材,只将她埋在后山的树下。
江望终于有机会拿着刀和这人对峙,可他想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
于是他开始筹划。
起初的计划并不完善,总会被这人识破。
江继安的嘴夸张地咧得很大,眼中的凶光藏也藏不住:“小兔崽子,敢害你老子,看我不打死你!”
屋后菜地的竹栏被弄坏,一根竹桩被抽出来,一棍棍地打在江望身上、头上。
直到竹桩被打断,江继安才不忿地停手,啐道:“小兔崽子,老子今天放过你,拿钱来,给我去买酒……”
江望缩在角落里,唯唯诺诺答应了。
妈妈去世时给他留了一笔钱,于是江继安每次都向他要钱买酒吃。
但这次……江望眸光微闪,一计又上心头。
他下山,去小铺里买了很多高度数的酒。
店主叼着烟,眉眼恹恹,对他说:“小鬼头,这酒可不能自己喝。”
江望点点头,踏着轻快的步子回了家。
江继安一见他进门,便如狼似虎地扑过来,抢过他手里的袋子。
一瓶酒、两瓶酒、三瓶酒、四瓶酒……
江继安喝蒙了,在江望挑衅他时,拿着空酒瓶就追了出去。
而后“扑通”一声,他掉进了屋后一个灌满水的坑中。
妈妈去世后的每一天,江望都在江继安出门后开始挖坑,回来前再停手。
日复一日,坑越来越深,他提着木桶一桶一桶地往里注水。
于是在江继安举着空酒瓶追出来时,他绕了屋子一圈,最终停在了坑后。
被茅草掩盖的水坑发挥了它的作用,把江继安严实地裹在其中。
江望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带着笑意,他看着江继安在水中挣扎,而后慢慢停息,水面归于平静。
他面露恐慌,一路飞奔下山:“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我爸爸淹死了!”
村民围得里三圈外三圈密不透风,有人窃窃私语。
“这一看就是喝酒醉死的!喝醉了要打娃娃,然后跌进坑里溺死了。”
“酒真害人啊,以后再也不敢喝了!”
“哎呦,真是遭了老罪了,这娃还这么小就没了爹呀……”
“是啊是啊,但这小孩他娘哪去了?当家人死了也不出来露个面……”
江望瑟缩着身子,语带颤意:“妈妈……妈妈被爸爸打死了!”
村民们都面露不忍的神色。
“这么小的孩子可怎么办呐……”
“没了娘又没了爹,天煞孤星啊……”
“你瞎说什么呢?没看见娃这么可怜?还在这说风凉话……”
江望只是听着,再也没开口。
最近的派出所离村子有二十一里路,村长已经带人去了。
他们回来时大伙都散了,江望被山下一个好心的大婶领去吃晚饭,只留下江继安被水泡得发白的尸体。
江望被送回来后,警察询问他江继安的死因。
“……他把……他用很粗的棍子打我,把棍子打断了,然后要我拿钱……是妈妈留给我的钱,他要我去买酒给他吃。”江望满是青紫的小脸上一片惶恐。
“我怕他打我,就去小卖铺买回来了,他喝了酒又要打我,然后我……我就跑,他举着空酒瓶追,我特别特别害怕,就跑到后面菜园子里去了,他……他……他没看路吧,就一下掉进水里了。”
记录员看着面前比同龄人矮一截的小男孩,满是震惊与愤怒:“这种人怎么配当父亲!人渣!死了也是活该!”
他被同事拍了一下,闭了嘴,江望感激地朝他笑笑,不小心扯到伤口龇牙咧嘴。
“家里有药吗?”
“没有,爸爸把药都卖了,去和村里的一些流氓赌钱去了。”
村长站在门口,听到这里面上也满是愤怒,他自告奋勇说:“警察同志们,你们接着问,我去买药!”
“你妈妈呢?”
“我妈妈被爸爸打死了!”
记录员面露不忍,拿笔的手微微颤抖。
“怎么打死的?”
“他特别喜欢打我和妈妈,每次喝完酒就打我们……妈妈总是保护我,我想冲出去打死他,妈妈也总是拦着我。”江望眼中满是泪水。
“后来他又……有一次又喝酒了,就拿瓶子往妈妈背上砸,打完之后妈妈说她很不好……不舒服,就躺到床上去了,然后妈妈就死了。”
“你知道你妈妈埋在哪里吗?”
“知道……我知道!他不愿意出钱给妈妈买棺材,就在后面那座山上随便挖了个……在树下随便挖了个坑,把妈妈埋在那里面了!”
“你们和其他村民常走动吗?”
“没有,爸爸不准我和妈妈出去。”
“后院那个水坑是怎么回事?”
“那个水坑……是我挖的,还没挖完……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她说想要在后院挖一个小水池养鱼,以后我就可以天天吃鱼,变得很高很壮,就能保护妈妈了!所以我想帮妈妈实现这个愿望,就挖了一个水坑……”
……
记录员放下手中的笔,捂着眼睛,哽咽道:“多可怜的一个孩子啊!”
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太感性了,这是你的工作,记得保持冷静。”
他站起身,又爱抚地轻轻摸了摸江望的头发:“乖孩子,时间不早了,记得上药,尽量早点睡,叔叔们先走了。”
江望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等到家中只剩自己一个人,他神情变化,抿直唇角,把村长送来的药小心地放进柜子里收好。
而后他挑着灯跑到后山。
他靠在树干上,面对着妈妈的墓:“妈妈,他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打我们了。”
但他也没有妈妈了。
——
报仇的执念了结了,江望过了一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江继安死后的第二周,他握紧火把站在堆放茅草的柴房边。
江望准备一把火烧了这屋子,顺便将自己也烧了。他在心中倒数着:三……二……一……
火把即将离手时,一道一听就体虚的声音传来:“小鬼头,你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