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巴黎的夜是很美的。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充斥着整片天空,一晃而过的黑夜隐匿在高楼大厦逼仄的空间。断断续续的,连雨也被印上绚烂的色彩,一串一串的汇入不断的车流当中。空气里,有一种靡烂的,令人沉醉的气息。
紧了紧背上的吉他,在红绿灯通行的瞬间, 一拧车把,我汇入了车流。没有办法,整天为生活奔波仅仅只赚得温饱的人,是没有资格伤春悲秋的。
离开纸醉灯迷的酒吧,手机又开始振动,我躲进一房矮矮的屋檐,靠着墙壁,勉强拿出手机。用了很多年,手机早已不太灵敏,用手指解锁,在屏幕上也留下了水痕,屏幕里,壁纸是她,笑得那么美,那么无忧无虑。
……
十年前,我没想过自己会做一个流连酒吧的驻唱歌手。
18岁,多么天真的年纪,超常发挥的高考,亲朋好友的祝福,我成为了一个自信到自负的人。那个时候天空没有一丝阴霾,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她,林。
林,像一阵雨,是南方的雨,细细的,轻轻的, 一丝一丝,隐入灰青色的天空,不会轻易停下,但也从不遮挡晴天。
我还记得,那天,我一个人坐在1教窗边的位置,下写着多愁善感、不知所云的文字。耳边突然响起几声轻轻的脚步,是林。
她似乎偏爱灰色,灰色的头绳将柔顺的头发松松的绾在一边;灰色的棉麻布料的长裙,干干净净,看上去质地很好;还有她那一把,灰色的,还在往下滴水的伞。
"我能坐在这里吗?"她说。
大多数时候,我不习惯与人共处。我看着她,她那浅色的瞳孔,湿润发亮的眼睛,沾着雨水的睫毛不停的颤抖,我听到自已说:
“你愿意的话”
她就这样闯进了我的生活。
……
后来,我们有了很多后来。
那段日子已经过去太久,久到已经褪色,像发黄的墙皮,渐渐剥落
春天,我们会一起坐在长椅上,肩膀轻轻靠在一起,有时会吹过一阵风,淡粉色的樱花停在我的头顶,她轻轻的为我拂去,我闻到一段洗衣粉的清香,很淡,一即逝,却很有存在感,顷刻间,充斥我的脑海。
夏天,碰到晚霞,我们学着别的情侣那样, 毫无意义的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以前,这个时间,我更喜欢自己在图书馆里看书,或者用mp3听几首歌,不过,如果是林的话,我想和她待在一起。
秋天,林说想去林荫道写生。才下雨,空气很潮湿,只是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就感觉整个人已经被蒙上薄薄一层水汽了,林说,红色的枫叶是最美的,留下一片放在水里,可以一直留到来年春天,这是一个奇怪的理由,但她没再说下去,我也没有再问
我们默默的捡起几片被雨打在地上的枫叶,泡进密封的饮料瓶里。摆在窗台,阳光透过去,映出一个又一个彩色的影子。没有人说话,我悄悄的看着她,在光下显得更加明显的、颤抖的睫毛,和轻松的笑颜,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做满足的感觉。
冬天,我和林两个南方人,都被北国的雪深深的吸引着、半尺高的雪松松的堆在一起,很柔软,林少见的露出些跳脱的神态,步伐此平常更轻快,笑容也一直浮现在她脸上,她说:"安,我们留一张合照吧,"去相馆的路上,她显得很高兴,近去仔细端详别的学生堆的雪人的时候,林被路上的冰滑到崴了脚。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先去医院,林却坚定的说一定要先去拍照,我拗不过她,但却一定要背她走, 她也拗不过我。之前她的话还一会儿有一句,在我背上的时候却不大说话了,只是唱着不成曲调的旋律,我听不太懂,她说,这是几首法语歌。
冬天应该是很冷的,但当时她的发丝一缕一缕的轻晃着,偶尔擦过我的肩膀,我突然觉得,脸很烫。
到了相馆, 咔嚓一声,留下了我和林唯一张合照,也是我唯一的,林的照片。
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很平淡,却到处都是希望,所以不知道,有人的生活是一点希望也看不到的。
……
22岁,我自诩正义,举报了同学的作弊。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有些事,是不能做的。
我原本板上钉钉的保研名额突然被取消;原本对我青睐有加的导师,突然对我避之不及。同一年,好久不联系的亲戚突然打来电话,用惋惜的口吻,却夸张的说,我妈在出门卖菜的时候和人起了争执,那人有精神病,捅了我妈好几刀,当场就死了。
22岁,我好像,突然什么也没有了。
……
不过林还在,她一直陪着我。
毕业以后,我们一起开了一家美术工作室,生意不是很忙,在空闲的时候,她就教我弹吉他,我们常弹一些民谣,大部分是法语,所以每一首,我都要学很久,林却说,安,你在弹吉他上是很有天赋的。我们弹《Je m'appelle Hélène / 我的名字叫伊莲》《Ce train qui s’en va / 远去的列车》《Beau comme le soleil / 君似骄阳》…
有一天夜晚,我们一起在小院里看着星星,我弹吉他,林唱着歌。一曲毕,林舒服的眯起眼睛:“安,你知道吗?巴黎的夜,也像今天这么美。”“你想去巴黎吗?”我抬头,她却只是笑笑。
林做家务是很麻利的,至少比我更熟练。每次我们一起打扫工作室的时候,她总是先完成她的那部分,然后悄悄帮我做。
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
过了24岁,林告诉我,她向她父母坦白了我们的关系。我的心跳空了一拍,木林说,她父母不同意,但我们继续努力,赚更多的钱,他们会支持的。其实这个结果我早就知道,但林似乎认为我会因此不开心,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神神秘秋的要给我准备惊喜。
在25岁生日当天,林拉着我去了乐器行。在路上,忽然看见枫叶已经变成红色的了,这才想起,原来,又是秋天了吗?林捡起一片枫叶,眼神突然有些不再聚焦,像是陷入了很深的回忆中。“安”,她突然喊道,“今天回去,我们再泡一片枫叶吧。”“好”我说。
我大概已经猜到她要送我什么了,不过还是乖乖听她的话在对面等她,她不知道,这段时间,我也偷偷的在为她准备礼物,是一条灰色的雪纺长裙。开工作室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裙子了。
路旁的人群突然嘈杂了起来,空气中闪过纷乱。我转过身,是林、她已经倒在血泊当中了,身边有一辆吉普车,还未彻底熄火;三米外,有一个灰色的包装盒,吉他模样,沾上点点血迹,她的灰色的上衣, 已经浸满了她的血,在她的肩膀已长出了一丛又一的红枫了。
意外的,我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腿突然没有力气了。“砰”的一声,我跪在了地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路旁的人的声音和眼神都变成嘈杂的纷乱,只有那整片、整片的红色,只有林。
我几乎是爬过去的,手脚并用,一步一步,两米的距离,却用掉了我全身的力气,轻轻的抱起林,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腿上。她的瞳孔扩散的很大,像是在诉说那一刻的恐惧。
不对,
不对的!
林,她这么美好的人——不应该这样走。
我用颤抖的手,笨拙的抚平了她的眼睛,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轻轻的俯下身,她衣服上的血蹭在我的脸上——还是温热的。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我靠近她,触碰她,最后,我悄悄的抱了抱她。
看着她恬淡的睡颜,我低声问:
“林”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拥抱吗?”
……
两天以后,林的父母赶来,我才知道,原来林, 是一个养女。
没有血缘关系,有的吃穿就已不错,更别谈什么关爱。从小林就很勤快,做什么事情都任劳任怨,这也许正是林的父母领养她的原因。她也许,也不是真的喜欢什么灰色,只是灰色耐脏,穿久了,也不显得局促拮据。
看着林的养父母毫无感情的哭天抢地,我实然累了,突然什么也不想做了。
懒得与林的父母周旋,我卖掉了我和林的工作室。换的那些钱,除去买了一张机票,都给林的父母了。
……
最后一次环视我们的工作室,以往种种,都还历历在目。拉上窗帘,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蹲在一个大盒子面前整理东西:她要送我的吉他、我要送她的裙子……还有我们的合照。我摸了摸照片上林的脸,我问她:
“我该去哪里呢”
没有回答。
不过,我知道她早已给过我答案。
……只带走了这个箱子,在登上飞往巴黎的飞机前,我最后一次回望这个城市。
那么天真的两个女孩子。
就永远,留在回忆里吧
林:
“咵嚓”是玻璃杯摔碎的声音。
你和你那个妈一样,就爱穿这种下贱衣服勾引人"妈妈"尖叫道。
已经数不清这是"妈妈"第几次说种话了。我的"妈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地是我的养母。
……
3岁前,我和我的亲生父母一起生活,那时我很小,但对于那段时间,我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清晰记忆。妈妈很漂亮,爸爸也很英俊。妈妈皮肤白,她又爱穿红色的衣服,和在当时人均身高只有一米65时就有一米八的爸爸站在一起登对极了。妈妈爱唱歌,爸爸弹吉他,我在一旁一边拍手一边咯吱的笑。黄昏的光晕打在我们的脸上,这画面如今想起来,美好的像是梦一样。
可生活并非总是蜜里调油。
爸妈在结婚第一年生下了我,刚开始,不论未来有再多的困难,他们都觉得,只要家人在一起,都能克服。
可是,要是家人不在了呢?
父亲在我两岁那年,突然去世了。死法很好笑,是在去找小三的时候被车撞死的,妈妈得知消息以后,不哭也不闹,只是天天坐在那里流眼泪,我贴近妈妈,替她拭去眼泪。
妈妈却突然发狂了,一下子把我推到地上,她指着我说"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否则他怎么会死!怎么会爱上别人"妈妈歇斯底里的吼着。等清醒过来,妈妈又会温柔地抱着我,眼泪止不住的流:"林林,你别恨妈妈,好妈对不起你…" 这样的循环重复了多次,但我真的从来不怨她,有的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妈妈那么好, 爸爸却不爱她了?或许只是时间长了,所以不爱了;又或许还爱,只是,没那么爱了。
终于有一天,妈妈穿着她最爱的裙子,带着他的行李,走了。临走前,她蹲下来,摸摸我的头,对我说:"林林,妈去法国,去巴黎,等条件好了,妈妈再接你过去。"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法国,什么是巴黎,但这四个字,却深深的烙印在我的心里。
……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妈妈过的是什么日子。
结婚两年丈夫就死了,妈妈的同事表面安慰她,背地里却说妈妈命硬,克死了爸爸;有些男同事看着妈妈漂亮,甚至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其中就包括我后来的养父,妈妈的车间主任。他威逼利诱妈妈做他的情妇,妈妈誓死不从。后来妈妈就 以“不检点”的原因被开除了。
没有工作,带着一个孩子,名声还不好,就算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妈妈当时应该怎么办。只是觉得可悲又可笑,要毁掉一个女人,原来只用说她命硬,说她作风不检点就可以了吗?
妈妈走了以后,我被养父家里收养了。也许出于愧疚,也许出于其他,也许只是他们需要一个孩子。养父母自从结婚以来,就不曾有过孩子。
刚开始生活还勉强能过,刚开始生活还勉强能过,养父工作忙,不怎么在家;只要勤快一点,也不至于挨饿和被打骂。
可是服装厂倒闭了,养父当年的事都败露了。养母一开始疯狂的打养父,后来又打我,因为我是妈妈的女儿。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没有离婚,只是养父更加不着家,养母更是对我动辄打骂,但是在外面,我要喊他们“爸爸”“妈妈”。
对这一切我都没有什么情绪,除了最初几次后来再没哭过了。我只记得,我要攒钱,我要去巴黎找妈妈,我要告诉他,即使条件不好,我也要和她待在一起。
零花钱这种东西我从来没有过,我是靠每天捡的饮料瓶来卖钱。但平心而论,我觉得我应该还是挺讨人喜欢的,因为我很喜欢笑,见谁都笑,那样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日子长了,废品站的老婆婆和我熟悉起来了,她很喜欢我,又很心疼我,经常留我在她那里吃饭。偶然间,我看见老婆婆的窗台上放着几个泡着枫叶的饮料瓶。我问婆婆这些是什么?婆婆笑着说:“养着好看的,枫叶泡在水里,能放很久呢。”
回到我的小房间,看着窗台上自己新泡的枫叶。能放多久呢?反正最后也会枯萎吧。
15年,我整整存了2320元。我买了一条红色裙子,在18岁的生日这天,到了巴黎。
……
我不得不承认,巴黎的确是一个浪漫的城市。
宽阔的街道,路两旁栽着似乎无穷无的法国栈桐,有几片落在地上,踩在上面,有清脆的声响;十字路口处,有时会有零星几个街头歌手卖艺,一个吉他,一个话筒,长到肩膀的头发随着轻缓的歌谣慢慢晃动;只是看一眼,就会深深陷入他们那种颓废、瑰丽、又不可自拔的“自由”当中。
人们常说,忘记一个人,忘记一个地方,最先忘记的是她的味道。可这么多年来,自18岁时萦绕在身边的那糜烂,温柔又致命的香气,好像从未离开。
所以,我说,巴黎是一个浪漫的城市。
……
可能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这么多年,妈妈一次都没有回去。
当年那个时候,手机没有普及,再加上我存了一点想给妈妈惊喜的心思,落地巴黎之后, 才在街边的电话亭里,打了那个找无数亲戚千辛万苦打听来的电话。
那一刻的紧张,到现在为止也记忆犹新.。像船碰上冰山,一边感受海水慢慢浸入的恐惧,一边又沉醉于太阳折射下,极度澄澈的庞大冰山。
按住怦怦直跳的心脏,电话接通了。
“喂?”是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
不对啊,怎么会…
回过神,我用蹩脚的法语吞吞吐吐的说:“你好,我找沈明珠。
“沈明珠?”,“你找我妈什么事,我可以帮你传达。”
电话里传来一片嘈杂,接着响起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伯纳德,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随便接我的电话…"
明明是十几年来时时刻刻魂牵梦萦的声音,此刻,我却一个字也不想听下去了.。
"喂?"母亲疑惑的声音传来,我急忙挂断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响起,我才突然想起来呼吸,像一个溺水的人,大口大口的不停喘气。
原来是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了吗...
这个时候,其实我应该感谢我的养母,这么多年在她的“鞭策”下,我已经不会轻易哭泣了。
你看,这一次不就一滴眼泪也没流吗?
……
回程的飞机上,八干四百多米的高空下, 巴黎变成一个点,逐渐落在后面.
好吧,至少巴黎,是很美的,我说 。
回去以后,我扔掉了那条红裙子,重新穿回我的那些,"灰色"衣服。
高考考得还不错,我选了一个北方的大学,离这里很远。别的,我也没什么要求了。
那里的世界,会有所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