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抹暖光被青灰色的薄暮吞噬,军营各处开始零星亮起魂导灯的柔和光晕。戴钥衡、陈子锋和西西三人,借着逐渐浓重的夜色与营帐投下的阴影,如同经验老道的斥候,悄无声息地潜行至望舒那座独立的帅帐附近。
他们在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蹲伏下来,屏住呼吸,连衣料的摩擦声都压到了最低,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巡逻脚步声和彼此轻微的心跳。
帐内,月光石散发着稳定而清冷的光辉,将内部陈设照得清晰,却并未驱散那份异样的安静,反而更衬得此地与外界的喧嚣隔绝。
公羊墨半倚在铺着厚实兽皮的软榻上,脸色在月光石的光线下仍显苍白,唇色淡得近乎透明。他微微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这漫长的、唯有药罐在角落小火炉上“咕嘟”作响的沉默,让人心慌意乱,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着公羊墨的神经。
望舒走到公羊墨休养的营帐前,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指尖在微凉的帐帘上停留一瞬,才悄然掀开。
帐内光线被特意调得柔和,公羊墨果然醒着,半倚在垫高的软枕上,脸色虽仍缺乏血色,但那双桃花眼在看到她时瞬间被点亮,如同夜空中骤然绽放的烟火,漾开层层惊喜的涟漪。他下意识想撑起身子,却似乎牵动了内腑隐痛,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望舒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已快步移至床边,声音依旧带着她特有的清冷,但语速分明快了一线:
望舒“乱动什么?”
公羊墨立刻僵住不动,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唇角弯起一个带着讨好又难掩心中欢喜的弧度:
公羊墨“你来了……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不肯见我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望舒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目光落在他依旧淡白的唇色上,又掠过他因强忍不适而微蹙的眉宇,心底那点因他擅作主张而燃起的火气,早已被更汹涌的后怕与心疼无声淹没。她伸出手,指尖萦绕着温润如水的月白色光晕,轻轻搭在他的腕脉上。
一股温和精纯的力量如月华溪流,悄然探入,细致抚慰着他体内那些受损的经脉,带来令人眷恋的舒适暖意。公羊墨几乎要发出满足的喟叹,舒服地眯起了眼,像一只被精准顺毛、慵懒餍足的猫儿。
望舒“经脉裂痕未平,魂力运转仍有滞涩。”
望舒收回手,语气平稳地陈述,听不出喜怒,
望舒“还需静养五日,不得妄动魂力。”
公羊墨微微一怔,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再清楚不过。实际上,望舒已经治好了他的伤,而他此刻流露出的虚弱模样,不过是想博得望舒一丝心疼罢了,事情怎会变成这样……他抬眼看向望舒,却见她眉宇间神情坚定
公羊墨“嗯,都听你的。”
公羊墨从善如流地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倏地亮晶晶起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期待,
公羊墨“那个……今天的饭菜,还……合口味吗?”
望舒瞥了他一眼,将他那副屏息等待“最终判决”的模样尽收眼底,终究是没忍心再维持表面的冷硬。她微微偏过头,避开那过于灼热专注的视线,声音轻了几分,几乎融入了帐内静谧的空气里:
公羊墨“…好吃。”
仅仅是这“好吃”二字,已让公羊墨瞬间笑逐颜开,苍白的脸颊都仿佛被注入了光彩。他就知道,她一定能尝出来!他特意去学的符合望舒偏好的菜没有白费!
望舒“你……”
望舒转回头,正正对上他那双毫不掩饰、盛满了纯粹欣喜与全然依赖的眼眸,原本已到唇边的、关于他不爱惜自身的训诫,忽然就滞涩难言。她沉默了一息,才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
望舒“下次……不许再这般胡来。”
这话语里,早已寻不见半分怒气,只剩下清晰可辨的关切。
公羊墨心尖一颤,仿佛被温暖的潮水彻底包裹。他壮着胆子,伸出手,轻轻勾住了望舒垂在身侧的手指,触手一片令人安心的微凉。他仰头望着她,声音放得极软,带着显而易见的撒娇意味:
公羊墨“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保证,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让你担心。”
望舒的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微微动了一下,如同蝶翼轻颤,却没有抽回。她看着他眼下的淡青阴影和依旧难掩虚弱的状态,终究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反手将他的手握紧,另一只手再次凝聚起精纯的月华之力,轻柔地覆在他的丹田处,持续为他温养身体。
许白榆站在帐外,并未入内打扰,只是透过帐帘的细微缝隙,看到女儿那专注而柔和的侧影,以及两人自然交握的手,脸上露出了真正宽慰而了然的笑意。她的舒儿,终究是找到了能让她心甘情愿卸下坚硬甲胄,流露出内里柔软的那个人。
这样,很好。
帐外,偷听的三人面面相觑。
陈子锋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比划:
陈子锋“……就这?!”
脸上写满了“雷声大雨点小”的失望。 西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同样用口型回敬:
西西“不然呢?你还真指望望舒把他拎出来当众打军棍啊?她那点火气,早被某人几句话给化没了!”
戴钥衡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以及……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细微的羡慕。
就在这时,帐内传来望舒清冷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就在他们耳边响起一般清晰:
望舒“外面的戏看够了,就进来帮忙煎药。”
三人身体同时一僵,脸上瞬间浮现出被抓包后的窘迫与尴尬。互相交换了一个“果然瞒不过她”的眼神,只得臊眉耷眼地、灰溜溜地掀开帐帘,依次走了进去。
只见公羊墨正心安理得地靠在望舒身侧,享受着“重伤员”的特殊待遇,看到他们进来,还极其迅速地抛过一个带着小小炫耀和“你们能奈我何”的眼神,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在望舒面前那副虚弱可怜的模样。
望舒连眼皮都没抬,只是伸手指了指旁边小火炉上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和苦涩药香的陶制药罐,对西西吩咐道:
望舒“看着火候,三碗水煎成一碗,文火慢熬。注意不要让味道散出来了。”
西西轻应了一声,指尖微动,魂力如轻纱般笼罩住药罐。她心中暗自嘀咕:
西西“望舒怎么如此小心,难道这药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
然而,当她缓缓掀开盖子的一刹那,三人目光交汇,那神情竟不约而同地变得自然无比。各自默默从魂导器中取出些许“辅料”,轻轻撒入罐中,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整个过程里,他们屏息凝神,唯恐一缕异样的气息飘向公羊墨那边。
待母亲与陈子锋等人都离去,帐内重新归于宁静。望舒感受着公羊墨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安稳,似乎又陷入了浅眠。她静静地又坐了片刻,才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出。
然后,她起身,走到一旁的行军桌边,端起了那个从一开始就放在那里、被公羊墨理所当然认为是滋补汤药的墨色瓷碗。
她回到床边,看着依旧闭着眼、但睫毛微颤、显然在装睡(或者装虚弱)的公羊墨,声音平静无波:
望舒“起来,把药喝了。”
公羊墨心中窃喜,以为这是望舒心软后额外的关怀,忙不迭地“悠悠转醒”,配合地撑起些身子
公羊墨“还是舒儿心疼我……”
然而,就在他接过碗,指尖触碰到碗壁微温的瞬间,一股极其霸道、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伴随着蒸腾的热气,猛地钻入他的鼻腔!
那味道,绝非寻常药草的清苦,而是凝聚了世间极致苦楚般的浓缩气息,呛得他喉头本能地一紧。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惊恐,低头看向碗中——那深褐近黑的药汁,浓稠得不见底,光是看着,舌根就已经开始疯狂分泌抗议的津液。
公羊墨“这……这是……”
他声音都有些发颤。
望舒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清冷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戏谑,语气却依旧淡然:
望舒“黄连,十倍剂量,辅以龙胆、苦参等物熬制。 对你的身体无害,只是……”
她微微停顿,看着他那张瞬间垮下来的俊脸,才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望舒“特别苦。”
公羊墨的脸顿时皱成了苦瓜,他终于明白,那“慢慢再算”的账,在这里等着他呢!而且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公羊墨“舒儿……”
他试图用可怜巴巴的眼神蒙混过关。
望舒不为所动,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手中的碗:
望舒“趁热喝,效果才好,这次损伤很大,这几天要好好修养身体啊。”
在望舒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公羊墨内心挣扎了足足三息,最终,他视死如归般地闭上眼,屏住呼吸,仰头将那一碗堪比酷刑的苦药汁子,“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刹那间,难以言喻的极致苦味如同爆炸般席卷了他的整个口腔、喉咙,甚至直冲天灵盖!苦得他浑身一激灵,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差点当场呕出来。
望舒适时地递上一杯清水。
公羊墨抢过来猛灌几口,却感觉那苦味如同附骨之疽,顽强地盘踞在味蕾之上,久久不散。他吐着舌头,眼泪都快被苦出来了,哀怨地看着始作俑者。
望舒看着他这副狼狈又可怜的模样,眼底那丝冰雪彻底消融,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虽一闪而逝,却如春风拂过冰湖。
望舒“记住这个味道。”
她接过空碗,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但细听之下,似乎柔和了许多,
望舒“下次再敢不顾自身安危,便不是如此简单能了事的了。”
公羊墨苦着脸,心里却奇异地泛起一丝甜,至少……她还在他身边,还会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惩罚”他、管着他。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被苦的)保证:
公羊墨“记住了……真记住了……”
帐内,那浓郁不散的苦涩药气中,悄然掺杂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两人之间的,别扭却真实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