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片灰色的天空。
几丝冷风吹动桌上的纸页。看来是要下雨。
狄斯城有许多日子没下过雨了。可可莉克和她的花应该会很开心。
你坐在那里,失神地盯着桌上的文件,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赶紧开始工作,那些字却仿佛浮在纸上的泡沫忽聚忽散,在你眼前不断旋转。
“例行常态危机分析报告:包括新收容禁闭者及其等级、现收容禁闭者异常行为及M值波动、在外禁闭者定期查访记录等禁闭者情况。另:本次报告特别要求MBCC局长添加其枷锁的状况评估,具体评估标准请询问第九机关相关负责人。该报告提交后将由第九机关审批并送至上庭。”
真是让人头痛。
你扶着额闭上眼睛,钢笔在空白的纸页上轻敲,留下一个个墨点。
特别要求MBCC局长添加其枷锁的状况评估……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发现什么了?
但是……枷锁和血亲有特殊效应的事,是你很久前从上庭研究员那里偷听到的。如果他们早就知道,何必今天才……
这时,敲门声响起。
你叹了口气。肯定是夜莺来催报告了。
“进来吧,”你无力地说,没有睁开眼睛。
门开了,又关上。
“夜莺你饶了我吧,我写不了那么快……你等——”
咯噔。
话语戛然而止。你心里一紧。
无比熟悉的、手杖和高跟皮靴与地板的碰撞声刺痛了你的耳膜。你抿紧嘴唇,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
咯噔。
……她。
是她。
她来干什么。
咯噔。
她怎么……还有脸来。
无助地想要藏起来。同时又想要发泄出去。
期待又想念的声音、恐惧又憎恶的声音、无端地恨着却也无畏地爱着的声音。
“好久不见,新人。”
你猛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一时的恍惚过后,积攒几个月的情绪全部涌了出来。
她瘦了,也憔悴了。但眼睛里的光芒和翘起的嘴角仍然凌厉、尖锐、讽刺,并且令人愤怒。
愤怒。
“有何贵干,长官?”你开了口。
一声意料之中的轻笑。
“例行视察罢了,别那么咬牙切齿的。”兰利轻描淡写地说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用你的杯子泡了一杯咖啡。“毕竟我亲爱的属下几个月都不来汇报工作,做长官的不得不亲自过来看看。”
你咬着牙别开视线,“……那现在看完了,就请回吧,长官。我还有报告要写。”
她悠然自得地抿了口咖啡,笑了,“还什么都没说就要送客?就这么不欢迎你的母亲吗,新人?”
听到这句话,你浑身一颤,笔尖在报告上划出一条尖锐的墨线,像时空中扭曲的裂隙。你盯着那条线,极难看地笑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原来您还记得,您是我母亲啊。”
“我当然记得,”兰利挑了挑眉,“倒是你,新人——忘记了你是我女儿。”
一阵沉默。
开始下雨了。雨点轻轻敲打着玻璃,让整个世界都泛起涟漪。
你抬起头,目光里满是怒气与绝望,想穿透特务微笑的假面,看到那双眼睛背后的无助、悲哀、悔恨、愧疚……哪怕只有一丁点此刻她应该有的情感,哪怕只有一丁点,都足以平息你的愤怒,让你原谅她的一切。
可是她压根没有看你。
她交叠着双腿,漫不经心地搅弄着咖啡,嘴边兀自勾起一抹嘲弄的微笑,“无缘无故跟妈妈生气,然后像个小鸵鸟一样往管理局一躲……没想到你到现在还长不大,新人。”
你再也忍不住了,怒火喷涌着淹没了一切。你抬起头朝她大吼,“无缘无故?你说这是无缘无故?!”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你,眼神里满是玩味,“不是吗?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的嘴仿佛慢动作般一字一句说出了那句让你无比崩溃的话。
“因为……你爱上了我吗?”
你呼吸一滞。
雨声逐渐变大。
她戳到了你内心最隐秘的痛。你扔下钢笔,手心里泛出红光,竭力遏制住声音中的颤抖,“你还真好意思说啊,长官……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告诉我一声你是我母亲,究竟有多难?!”
兰利没说话。她只是看着你,淡淡地笑了笑。
“是啊,是啊……”你继续抛洒着自己的怒火,“我不是你女儿,我只是个复制品,所以你不会认我……看到我顶着这张脸,你是什么心情呢,嗯?很难受吧?很憎恶吧?而这样一个人爱上了你,你又是什么心情?‘她只是一个玩物’,不是吗?‘反正她不是我女儿,反正她早晚会死’……”
愤怒化为利剑,全部刺向最心爱的人。
她静静地听着你口不择言的控诉,目光如水,描摹过你从头到脚的每一寸身形。她的思绪似乎根本不在你这里,而是飘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是未来,也许是过去。
等到你终于说完,她仿佛大梦初醒般回神,轻声开口。话语穿越吞噬一切的深渊和无法磨灭的爱意,经历一切后才终于到达你的耳畔。
“可是现在你知道了,却仍然爱着我。不管我是你的长官、母亲,还是别的什么人,你都一样爱着我。……我说得对吗?”
你怔住了。
她轻声说出口的话像惊雷一样在你耳边炸开,瞬间击碎了你的所有防线。
你怔怔地看着她,似乎突然间失去了说话和思考的能力。
雨声滂沱,浇灭了燎原的怒火,只剩下枯焦的、满目疮痍的荒芜土地。
良久,你颓然地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已经被钢笔戳得面目全非的报告纸,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你根本不在生她的气。你在生自己的气。
泪水涌了出来,滑过你的脸颊,滴落在地板上。
这是你的母亲啊。
你爱上了自己的母亲。
而且她说得没错——你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仍然爱她。
不只是爱,你还曾用最肮脏的愿望渴求过她。
这是……你的母亲啊。
兰利放下咖啡杯,轻轻叹了口气。她似乎能看穿你的所有挣扎和苦痛。
“这种事是没办法为难自己的,我的孩子,”她说。
你含着泪抬起头,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开了口,“那你爱我吗,兰利?”
这个问题你问了太多次。你已经不知道自己希望听到什么回答。过去的一幕幕场景在你眼前闪过,每一帧都定格在她回答你的前一刻,和你想要问却没有说出口的瞬间。
深夜的宴会厅、熙熙攘攘的游乐园、亦真亦幻虚实相生的梦境。
温热的咖啡、为了你努力戒掉的烟、求着她赢来的猫头鹰玩偶。
绿色的眼眸、微卷的金发、勾起的嘴角。
你爱我吗,兰利?
“一个母亲会不爱她的孩子吗?”女人叹笑一声,拍了拍沙发,“过来。”
你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
“哪种、哪种爱?”你哽咽着,报复似的问了她之前用来打发你的问题。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终端响了。她接起它来。
“到时候了,长官。上庭的人在催。”
“……让他们等着。”
她挂掉终端,转向你,“抱歉,新人,我们的时间……还是太短。我不能陪你了。”她淡淡地笑着,眼睛里有一种淡漠与缱绻混杂的异样光彩。
“我的……孩子,”她说。
那双深如秋水的碧绿眼眸在你眼前逐渐放大,秋波涤荡,慢慢将你淹没。
后腰被搂住,脑袋被缓缓托起,嘴唇上落下了柔软的触感。
她的嘴始终没有张开,搂着你的怀抱却越收越紧,像要把你融进她的骨血,从开始的开始见证你的再一次诞生。
她吻了你。
雨声细密,伴随你如雷的心跳。
一个绵长的、不带任何情欲的吻。
你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一时间竟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推拒,也忘记了迎合。
你从未如此近的看着她闭上眼睛、没有一丝防备的模样。她的睫毛很长,眼影涂得很深,遮住了眼角的细纹。
你的潜意识和欲望猛烈地挣扎起来。
直到你终于有勇气直面这一切,才慌忙推开她。
你不用看她,就知道她一定在欣赏你的慌乱和无措,然后再嘲讽地说一句,“现在才想起来推开我吗,新人?”
但是——“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主动吻我的日子了,新人,”她笑了,“我们真的错过了许多,不是吗?”
她的声音饱含落寞,让你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次她竟然没有隐藏自己的情感。
你红着脸瞪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兰利撩起你额前的一缕乱发,“我当然知道。我在吻你。”
“你……!”你挥开她的手,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和恼羞成怒。
她轻轻叹了口气,苦笑着揉了揉你的发顶,“别气了,新人。这个吻……是我欠你的。好多年前欠你的。”
雨声渐渐小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叩击着窗棂。
你怔怔地看着她,你们就这样对视了很长了时间。
你说不清自己从她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所有情感都好像变得无比真实,又好像只是你从一团碧绿色的迷雾中抽提出来的幻象。
终端再次响起。
兰利移开了目光。“……我该走了。”
她站起身,拿起手杖,大步走向门外。她的走路姿势仍保留了当军人时的习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傲视一切。
“等等……!”你站起身,拉住她的衣角。
她有些疑惑地回过头。
你总觉得有万千言语还不曾说出口,还有许多问题,还有许多真相,还有许多记忆。
你张了张嘴,所有话一齐翻涌至喉管,最终却只是说出一句:“……拿把伞再走。”
兰利笑了。
她从柜子里拿了伞,推开门,最后回头看了你一眼。你们的目光短暂相遇,你像被烫到似的移开了视线。
“再见了,我的孩子,”她说。
你心里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心下奇怪她如此郑重的告别。
再抬起头,你却只看到被掩上的房门和转动后静止下来的门把手。
手杖和脚步声渐渐远去。你追出门外,阴雨天昏暗的光堪堪照亮走廊尽头的那个背影。犹豫间,她已经转过拐角,彻底消失在你的视野里。
淅沥的雨声和微凉的风卷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语。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