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年5月4日——”
我在采访笔记上补出日期,抬起头,看阳光把大槐树的叶片照出一圈圈光晕。
昨天下过小雨,但这湖边似乎没留下一点痕迹。空气中飘来槐花香,清新柔和,一如——我身旁坐着的这位老人。
都灵,“五·四”新文学的奠基者之一,一位晚年隐居的女作家。
八十年前,她参加了中国历史上众多反日侵略的爱国学生运动,也曾是“左联”中倡导民主与革新的一员,却是出身于一个以日本为后台的,庞大的投机政客家庭;
她以诗文成名,字里行间有我所想象不到的超然与果敢,但她所学的是西洋油画;
她已将近百岁,而她终身未婚……
这种种的“冲突”和“叛逆”应该集中在这样一个纤细的女人身上吗?我总感觉有些意外。
就像,接到这一次采访。
当总编通知我,要我为作家陈都灵写一整版专访的时候,似乎全编辑部都在捏把汗:金麦那个整天半死不活,对任何事都缺乏激情和信心的小编辑,去采访一位单身一辈子的独居女作家,会出现什么冷场的德行?她们有三句话可说吗?
他们毫不避讳地闲聊起这些疑虑,丝毫不觉得那样几个稀奇的形容词,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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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对面那个人放下杯子,看着我笑了。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每次见到我好像都会不厌其烦地问一句“什么时候结婚”,而我每次回答他的也总是一句 “今天不行”。
这坚持不是笃定而源自混乱。
他便不动声色地对我笑,继续聊开其他的话题。
他是怎么忍受这种单调的相处的?我似乎无法理解眼前这男子的自得其乐。
“你还笑?嘴变畸形就不好看了。”看他不打算放下的嘴角,我轻轻劝他。
他反而笑得更深了,然后转头看向窗外:“看,雨。”
我随之转头,轻轻触摸着咖啡店里落地的玻璃,凉凉的,却不冷。
“这,也是雨吗?”我自言自语。
现在是这里的雨季,但窗外的雨水总也淅淅沥沥,像雾气一般让人轻易发呆,走进无魂无魄的出神与麻木里,觉得一切都在兀自独行……
这让我想起街角曾经路过的一间小店,叫“等你三天”——很触动我心的名字。
哦,我又想到她了!
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她怎么会想起反叛她的家,孑然一身地出走的?
她一百年里不会有这样的孤独,是孤独让她的人生有那么多转变的吗?
寂寞的老人……
我轻叹口气。
对面那个人定定看着我,直到我转回眼睛。
“别担心。”他指指我的杯子,示意我趁热,“毕竟能享受这么久长孤独的人,大概不是超脱到了极致,便是爱到了极致。”
说着,他看向窗外,不再理会我的出神。
是啊,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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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哪一种呢?
我回过神,再一次看向坐在长椅旁的人。
这是一位近百岁的老人吗?
没有坐轮椅,不需人搀扶,眼前的女性端庄祥和,淡雅慈美的面孔温馨而平静,清澈的镜片下是一双同样清澈的眼睛。
今天是最后一天采访,我托起大半本的记录。那家伙说得对,几天的相处与倾谈,竟让我觉得已经和她那么熟悉了。
“所以,这种思想体系,一直在近百年的中国延续。”她慢慢地,回答完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我在笔记上画下句号,抬头迎上她微笑的眼睛:“谢谢。”
“采访全做完了?”她温和的声音问向我。
“嗯。”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收拾好了笔记,然后留恋地看向湖边槐树上簇簇串串的雪白,我很喜欢这里。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的助手为我们端来了两杯槐花茶。
她把其中一杯递給我,淡淡的,却清新飘荡。
“喝杯茶吗?”她了然于我的想法。
“哦好!谢谢。”我不好意思地道过谢,很自然地和她闲聊起来。
年龄相差如此悬殊,但和她聊天毫无困难。
她对我讲雨后湖边的彩虹,告诉我槐树的花季,也教给了我泡茶的方法。
我便好奇跟着她一起学泡茶,但我冲不出她那样清淡却香新的味道——那清淡香新,如她的气息。
“你,不曾感觉过寂寞吗?”我把茶杯放在手中,“是寂寞让你走出那个家,走上这条路的吗?”
再三顾虑,我还是没有按捺住。我想了解她,作为一位女性。
她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很真诚地回答我:“有回忆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是吗?”我考虑着她的回答,“那,你不像是会因为任性的快感而决定行动的女人。”
“……你,爱过一个人吗?”她沉默一阵,而后轻声问我,令我一怔。
我看向她,一阵茫然。
“我一直在等。”没有讶异太久,我轻抿一口茶。
“等什么?”
我想想,然后说:“遇到他之前,我一直在等,等一个能真正欣赏我内心的男子。他不是因为需要爱而爱我,而是因为我而去爱。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样一个男子何时才会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或,一生都不会遇见。但,我想一直等下去。遇到他之后……”
我继续说下去:“在等一个理由,一股想让自己义无反顾的冲动。”
“怎么,他不好吗?”
“不,”我自嘲地笑笑,“他好得已经不是一个‘好’字能形容的了……”
“那……”
“我不知所措,就只会沉默。”
“……”她静静地,听我事不关己地陈述着些零零碎碎的想法。
哦,我想到了!
也许这就是我之所以被诟病的地方,永远都太安于现状了,没有冲动的胆量,即便为了自己……
但,她呢?
我突然觉得,她似乎还有一些更深更远的往事,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故事,而不只是我事先以为的某些人生想法!
猛然抬起头:“是的,这不在我的采访范围!”
我一边急于道歉,一边又在心里矛盾地不舍放弃这个话题。
她似乎完全不介意,向我了然地笑:“我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要讲给你听。但时间的确不多了,要我能完整地说出来,大概也只有现在。我是该告诉你的,或许你能比我这个老太婆整理得更清楚也说不一定。而且……你倒是很适合听,才不会因为害怕而错过值得珍惜的东西……呵,喝茶吧。”
她重又倒上杯茶递给我,然后凝神想着。想什么呢?
我依言接过杯子,仍是清馨温暖的味道,伴着槐花的迷人香气飘开,飘开,吹开了湖的葳蕤。
不知是镜片的反射还是什么,她平静的眼眸中闪动过一抹湖光。
在这长椅上,我静静地倾听了一段并不算长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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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不必去整理记忆,她早已把每一点滴都镌刻在了心里:
“1900年,我出生在一个阴雨的天气,作为大学校长的父母亲为我起名为都灵。那一年,他两岁。”
“他?”我下意识地开口。
“他叫丞,丞丞。”她淡淡地说,不知是回答我,还是该讲到这里了。
“……”我长久一阵沉默,沉默于她的沉默里。是的,一定有一个故事。
我未曾再干扰她。波光闪动下,她静静地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