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遮住了天边那抹淡淡的晚霞,似乎又要开始下雨了。空气中的暑气渐渐被一丝清爽代替,我坐在窗前静静等待雨水的降临,窗边摆着一株兰花,垂着的几个花蕾在雨前的狂风中摇摇欲坠。一滴雨水打落街边,一棵枯树的枯叶,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渐渐少去,雨开始下了。四周渐渐暗了下来,是夜幕的降临,也是黑暗的降临,窗外街边的路灯渐渐亮起,窗户正对着那盏,不知为何忽闪忽闪着,似乎准备熄灭,却又未完全灭去去。一个小女孩,打着一把小花伞在这盏路灯下跑过,她在追逐一只白色,但又脏兮兮的小流浪猫,身后是一对夫妻,打着伞走过这盏路灯,时不时呼喊着小女孩的名字,让她跑慢点。
不知为何,看着这一幕的我,眼眶渐渐湿润了。或许是狂风扬起了尘土,或许是勾起了一抹回忆,又或许是一段新的忘记。我在摇椅上轻轻晃,慢慢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句话:雨水能带走燥热,那能带走我吗?一抹记忆,恍惚间闪过想去回想,却已经忘记。我缓缓睁开眼睛,又回想起了那个我曾无数次问想自己的问题:我该活着还是死亡?这次我似乎得到了这个问题答案。或许我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我的出现自始至终都是错误的。我本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就像眼前那一盏盏亮起的路灯一样,一次意外前路,海天微茫。我似乎被吞没于黑暗中,可黑暗只是一时的,就像那盏忽闪忽闪的路灯一样,黑暗不会阻挡前行的道路,希望还是会有的,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雨水打落了一片树叶,随风被带到了我的窗前,风带回了一丝回忆,这次我记起了一切,我感慨万千,泪落潸然。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晚我又梦到了那场车祸,每次的梦境都极尽真实,却仍让人感觉亦真亦幻。梦里仍是一个雨夜,仍在那条高速公路上,我已经无数次见到过那个场景,雨下的很大,昏黄的路灯下,江忆(也就是我的女儿)抱着一只小猫,浑身是血的在路上跑,一边哭一边喊着爸爸爸,身后还有一个人在追,是撞他们车的那个货车司机,手里拎着一把刀,上面一滴一滴的滴着血。那个司机是毒驾。再往后是舒兰我的妻子的车,车辆侧翻在路边地上,一滩血水与雨水的混合物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久久无法被雨水掩盖,车辆的周围是我的父母和舒兰,父亲紧紧抓着胸口蜷缩在路边,母亲和舒兰靠在车上,每个人的身上都被捅了几刀,便是已经离世于心梗的父亲。我清楚的看到了那里发生的一切。我从出租车下来不,我是摔下来或者说滚下来的,一打开车门,我便眼前一黑,狠狠摔在地上,我想努力爬起双腿,却不受控制,一直在剧烈颤抖,一时间心脏跳到了嗓子眼,随之而来的便是充斥于全身的恐惧与窒息到几近死亡的感觉。慢慢的我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奔向那里。不到十步的距离,我像是跑了一个世纪,漫长而无休止的痛苦,恐惧而又无止境的怒火,如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像在大海之中下沉下沉,直至窒息死亡,脑海中只剩一句话,一定要见他们最后一面,我猛然清醒,却只看见一群犹如行尸走肉般冷漠无情的人还围观在这里,阻挡着我前行的脚步,我到死也无法忘记那一张张没有表情,却尽显丑恶的脸。舒兰和母亲以及暗淡的眼中已映出了周围这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嘈杂无休止的嘈杂,我闭上眼睛,不愿接受这一切,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的嘈杂声消失了,我睁开眼睛,人群消失了,那个场景消失了,道路似乎恢复了正常,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我瘫坐在路边,看着路上来往的车辆,我感到一切都离我而去,可当我站在这里,竟觉得这一切有些可笑,我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儿子,在我妻子,女儿,父母被那般折磨的时候,我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出现?我将头埋在怀里,四周完全变成了黑暗,空旷却压抑一束光,从远处照来,我抬头看向那束光,很刺眼,我极力睁开眼睛,光的尽头是一扇门,门口站着江忆,舒兰和我的父母。舒兰牵着江忆的小手,江忆看了眼我,抬头问舒兰:“妈妈,那是爸爸吗?”舒兰看着我,没有低头,眼里擎着泪水说:“那不是爸爸,那是一个恶魔!”舒兰又看了我一眼,我起身向那处光走去,突然身后响起火车的喇叭声,还是那个司机一脸兴奋的向我撞来。
我醒了,周围灰蒙蒙的,像是笼罩在一层烟雾中,让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这一真一幻的世界,让我不知我是否真的醒了,我活在梦境现实交织的灰暗中已不知多久。在这片灰暗中,我找不到白天与黑夜,也无法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我似乎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雨夜。在那场车祸后,我开始渴望死亡,却仍怯懦于死亡。有人说:“死亡只是另一场旅途的开始。”有人说:“人生除死无大事。”可我仍旧怯懦,不知真正的怯懦些什么?我又开始考虑那个问题,我该活着还是死亡,我知道我应该好好活着,就算不是为了我,我也应该替他们好好活着,可那个曾经的岳灵成已经死了,是被那个货车司机,一刀一刀的亲手送向迷失与死亡的!现在的这个岳灵成,像一只老鼠一样,每天都苟活在无尽的恐惧与阴暗之中,活在无尽的堕落与迷失之中。我本就是为了他们而活的!可这种活着真的算是好好活着吗?不只是如行尸走肉般肉体的活着罢了,灵魂早已随那个雨夜的结束而消亡了!我从床头摸出一支烟,点燃了,却没有抽一口,黑暗中只能看到点点红光,烟雾缭绕间本就朦胧的房间变得更加朦胧。我抬头看向窗外,远处是一轮圆月,与月光照下仍旧黑暗着的城市。或许是月光太过于明亮了,我似乎看不见那些由他们幻化成的星光了。
“人之初,性本善”早在我儿童时期,老师就告诉我,人在最初的时候,天性都是善良的,从来没有天生的坏人,有的只是后天还清对他的破坏,让他变成坏人。这个道理,我也教给了江忆,并与他承诺,无论如何都不能做一个坏人。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如果他们还在,如果更早的退伍去陪伴他们,或许现在还是幸福的一家,或许这个承诺还能永远的实行下去。我也不是杀人犯。可……可是,哎!事已至此,这一切都已无法改变,他们永远的离开我已是事实,我如今堕落成这个样子,也已是事实。仔细回想这几年,这两年间,我从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儿子,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魔,此时已无法挽回,我只能苟活着,并更加堕落下去。这两年前的八年,是江忆全部生命实现,可我没有珍惜。我很少将自己的时间,花在陪伴她的这件事上,反而将大部分时间花在部队上,花在和舒兰的吵架中,但当我开始珍视这份陪伴的时候,我却永远的失去了陪伴的机会。她六岁的生日,是我真正珍视这份陪伴的开始,那时我刻意请假去陪她过生日,但这之后,首长指派我去一个偏远的军区,秘密的执行一项任务,所有信息全部保密,并且不能与外界联系,这一去就是两年。
两年后我退伍那天雨下的很大,我给他们打去了两年来的第一个电话,我告诉他们任务结束了,我也光荣退伍了,中午就坐高铁回家了,不过要等到半夜。舒兰说什么都要来接我,电话里都是江忆可爱的话语:“爸爸要回来喽!爸爸要回来喽!”你说发车时间迟了,我在站台却迟迟未见到他们。起初我认为是因为下雨都来的比较慢,直到时间来到十点。我心里有些发慌,可按理来说,雨下的再大,车走的再慢,一个小时一定是能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不得已打了出租车,不到半个小时,我便看到了梦里那样的场景。那天距离相依的生日还有不到半个月。我明明答应好要去陪她过生日的,可…可是,哎!那场车祸让我永远的失去了他们,让我再也不能陪伴他们了。再后来那个司机被警察带走了,但他因为吸毒先被送去了戒毒所。从极所期待,兴奋与无尽的思念交织,再到发现家人的惨死,这种巨大的落差,几乎要将我压垮。但我知道,我不能被压垮,我要将一切都还给他!我凭借一些关系找到那个司机,将他保释出来,带到了那个“案发现场”。我问他为什么要杀了他,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说为了好玩,再说用不了几天他还是会被放出来,至于他们死了就死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好好好!好玩是吧!很快就会被放出去是吧!跟你没有关系是吧!十七刀!十七刀啊!!!怒火燃起已无法熄灭!我从裤兜摸出那把水果刀,一刀,两刀…十六刀,十七刀。正要捅第十八刀的时候,我停手了。血液正不停的从他的衣服渗出,我感到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我的心里充满了发泄的快感,以及对家人内疚。我问他,你就是这样一刀一刀捅在他们身上的吗?他的瞳色渐渐变浅,嘴半张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我,将他的尸体抛下,高速路看着他慢慢落到路下的村庄里。心里想着,那你死了,跟我也没有关系!几天后,他的尸体被发现,新闻大肆报道这件事,但很快消息被封锁了,官方没有做出相应答复,可只有我知道,有人保下了我,但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再到后来,有人打了电话过来,声称是嘲笑我的那个人,于是就了接下来的两年,两年里我四处逃亡,四海为家,却始终无法面对这一切,我一直在想家是什么?可又猛然醒悟,我已经没有家了,那个人带走了我的牵挂,我的一切。我将自己困在过去,甚至像是死在了过去,我已经迷失了。
亲人的离去根本不是一场瓢泼大雨,而是后半生漫长的潮湿,当人群退去只留一人的时候,那种悲伤才会真正发泄出来,家里处处是亲人留下的痕迹,可是再也没有了他们的踪迹,每当看到那些痕迹,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过往的种种,在他们神态出现的那一刹,悲伤就会如潮水般袭来,反反复复。
家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永恒的潮湿。在每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两年前的12年,我认识了输了,那还是在高中时期,后来为他考入同一所大学,就是江忆名字中“江”所代指的“秦江大学”。那时我开始与她交往,再后来我去服了兵役,毕竟当兵是我从小的愿望。两年后,我与舒兰步入婚姻的殿堂。可是,再到后来,我总是与她吵架,明明大学时还好好的,怎么结了婚就整天吵架?对于他的突然离开,我感到很纠结。要说难受吧,我每次回家就吵架,一吵架就说离婚,自从江忆出生后就这样。他本来是很能理解我的,后来,随着江忆的长大,每天吵得越来越厉害,每次吵架的理由无非是我缺少了对他和江忆的陪伴。可要说不难受吧,吵了八年了,虽说这么长时间了,可“床头吵架床尾和”,每次吵完了,你就好好的,如果吵得严重了,吵到离婚了,我又沉默了,江毅还小,不能就这样失去爸爸或妈妈,而且也错在我总是把心思和时间放在部队上,很少在乎家里的事。将你出生的那天,还是我父母陪舒兰去的医院,而我还在部队上,甚至不知道这件事。直到江忆满月的那天,舒兰在医院坐着月子,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江忆的出生,甚至已经满月了,他说还没有取好名字,当时我脑海里闪出一个名字,“岳江忆”,秦江的江,回忆的忆。后来,江忆两岁了,会说话了,我还在领队里,舒兰打来了电话,江忆稚嫩的叫了一声爸爸,融化了整个连队的心。
“月亮弯弯的,像小船一样。”
“对啊,那是让人可以去天上的小船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
“天上的星星好多呀,一颗,两颗,三颗,五颗,不对,不对,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江忆不会数了。”
“天上这么多的星星,都是那些永远离开了我们的人,在天上看着我们,想念着我们!”
“江忆不会离开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也不会离开小江忆!”
“今晚的月亮圆圆的,像盘子一样。”
“看到月亮上那片像小兔子一样的图案了吗?”
“嗯!”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啊…”
那段时间夜晚的天气很好——梅雨时节有这么长时间的晴朗的夜晚是不多见的,我和舒兰每天夜里都会带着江忆去天台。夏季夜晚的微凉比白天的湿热,要舒适的多,每当故事讲着讲着的时候,江忆就在舒兰怀里睡着了,小嘴嘟囔着“月亮船”之类的话。或许是因为呆在家里时间太短了,江忆更喜欢和他妈妈呆在一起,这让我感到很愧疚。将毅六岁的生日属唯一陪他过过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次生日我提前一天订好蛋糕,挑好礼物,并未告诉舒兰,我会回去,而他也有会像前几次那样,一个人带江忆过生日。然后我拎着蛋糕,站在门外,按下门铃。“爸爸回来了!”开门的是江忆。对于我的到来,江忆很惊喜,舒兰也很惊讶,“你不是还在处理什么文件吗?”我告诉他,我特地请假来陪江忆过生日,顺便弥补我欠下她的童年。礼物是一只白色的小猫,很可爱。我告诉江忆,如果以后想我了就,告诉小猫,让小猫陪她,并且承诺她以后每年过生日都会去陪她,后来执行那个任务,没有赶上她七岁的生日。可以说,那段时间是江忆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段时间我带着她去了很多地方,不论他去没去过,他都很兴奋,因为他知道这次去跟以往都是不一样的,是有特殊意义的。自那以后,江忆,每天都在期待生日到来,可我也再没有与他们联系过,不是不想,是不能。都他七岁生日的那天,他趴在窗台看了一天,时不时问小猫:“小雨小雨,你说爸爸怎么不打电话过来?今天也不来了,爸爸是不是不要我和妈妈了?”那只小猫叫小雨,还是江忆起的,大概是因为小猫也喜欢在下雨天看着窗外吧。江忆七岁生日那天,是个雨天,已经朦朦胧胧的笑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其实我更喜欢叫小猫为谷雨,因为江忆出生那天,也正是谷雨这个节气。再后来一切都消失了,我变得一无所有。
如果一种东西或一个人,当他慢慢离开或消失的时候,你或许并不会在意。但当你开始在意,却会发现你无法挽回。但一种东西会一个人忽然消失或离开,你不论对你重要与否,你都会去在意。当他对你很重要时,突然失去的痛苦,会让你越想忘记,却越会记起你与他的点点滴滴。前者就好比时间从指缝中溜走,而无法挽回,当你开始注意他的时候,却不知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时间会冲淡一切,除了我们对他的在意程度。等年龄越大,留下的时间越来越少的时候,你会越来越珍惜时间。后者就好比一个对你非常重要的人,离开甚至离世,你越想去忘记就越会记起。或许有的人说他真的忘记了,并在一起了一个新的人,可能那些人并不是真的忘记了,而那个新在意的人也不一定是那些人真正在意的人。他们在意的或许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他们只是将这份在意的感情寄托在这个心在意的人上。在别人看来,这个你所寄托的人成为了你心的在意或重要的人。但只有你知道在意或重要的还是原来的那个人那份感情,而不是这个寄托的人。可我不会选择忘记,更不会因为选择忘记而选择寄托这份感情到其他人身上,我会将这份感情永远的藏在自己身上。
或许我早该释怀了,只是不愿醒来。天亮了,雨过天晴,窗台上那株兰花在昨夜的雨中绽放,现在在风中轻轻摇曳,花瓣上的露珠晶莹斑斓,一只白色小蝴蝶依偎在兰花上,久久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