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传
平津侯府的朱漆大门,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小枇杷抱着扫帚,站在廊下,望着院角被晚风吹得乱晃的灯笼,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她在侯府当值的第九个年头,九年光阴,把她从初来乍到时的懵懂丫头,磨成了对府里弯弯绕绕都门儿清的 “老人” 。
侯府里的人,各有各的活法。暴戾多疑的侯爷庄芦隐,总爱用鹰隼般的眼神扫过众人,叫人心里发毛;主母李氏睚眦必报,内宅里那些明争暗斗,她玩得比下棋还溜;大少爷庄文礼贪财愚蠢,整日算着如何从账房多捞几两银子;少夫人沈氏温厚怯懦,在这深宅里默默守着一方小天地;二公子庄之行游手好闲,成日在外花天酒地,欠下债务就往库房钻,妄图顺些物件抵债。外院的杨长史阴险护短,褚监正急功近利,翟大人冷酷无情,这些人凑在一处,把平津侯府搅得表面太平,底下暗流汹涌,下人们稍有不慎,就成了被 “枪毙” 在角落的 “小崽子” 。
这日掌灯时分,小枇杷刚把主母院中的落叶扫净,就撞见了鬼鬼祟祟的庄之行。他袖子鼓囊囊的,叮叮当当响,不用看也知道又顺了不少东西。 “枇杷姐姐,你再放我一次嘛,最后一次!” 庄之行挤眉弄眼,那可怜劲儿装得十足。小枇杷瞥他一眼, “二公子这话,说过三次了。” 庄之行尴尬地挠挠头, “啊,是这样吗?若是还不上债,雅院落成钉子户,父亲非得打死我,姐姐舍得看我受罪?” 小枇杷心里暗哂,嘴上却没松口,可到底还是移开了视线 —— 她本就不想管这烂账,主母那边也都打点过,睁只眼闭只眼,落得个 “尽力了” 的好名声,日后真要追责,也能交差。
庄之行得了空,猫腰从她身边溜过,跑远了还探出脑袋,给她比了个鬼脸。小枇杷望着他背影,无奈摇头,弯腰捡起他掉落的半串玉珠、金麒麟、琉璃蚱蜢,熟门熟路往库房去。
库房里,烛火昏黄。小枇杷迈进门槛,就见个书生模样的人,正伏在案前,借着烛光记录些什么。那人听到动静,猛地抬头,四目相对,小枇杷愣住 —— 这是侯爷新从皇陵带回的幕僚,藏海。
此前听褚监正说,藏海靠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讨得侯爷欢心,才被派来库房,断了接触庄芦隐的门路。可真见着,却发现他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俊秀斯文,神情温厚,唯有双眼在烛火下,透着几分深沉阴翳,叫人瞧着,不像表面那般无害。
“姑娘。” 藏海起身,绕过桌案,拱手见礼。小枇杷忙回礼, “先生,奴是侯府洒扫婢女,小枇杷。” 藏海思忖片刻, “琵琶?好名字,声如珠玉落盘,与姑娘相配。” 小枇杷无奈一笑, “是能吃的那个枇杷。” 藏海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倒是有趣,琉璃种肉质金黄,矮秆子,果实清香甜,四王冠选育之琵琶固然秀致典雅,欢乐为旁之枇杷也别有生动意趣。” 小枇杷心里暗叹,褚怀朗说他口蜜腹剑,倒也不全是冤枉 —— 这人情世故,他信手拈来,还能用外貌装出副真诚模样,叫人难生反感。
小枇杷把东西递过去, “夫人品鉴过了,着奴送回。” 藏海接过,神色郑重, “劳烦姑娘专程跑一趟,小人马上入库登记,定叫姑娘放心。” 小枇杷点点头,不多言,行礼告退。出了库房,她忍不住回头,却见藏海正凑到守卫身边,小声打听自己的事儿。小枇杷心里犯嘀咕,却也没当回事 —— 侯府里想探听消息的人多了去,她一个小侍女,能有啥秘密值得深究。
第二日,小枇杷在花园给花木浇水,远远瞧见杨真站在廊下,望着从侯爷书房出来的藏海,脸黑得像锅底。杨真是侯爷旧人,一心盼着在侯府步步高升,如今藏海因一手银事本领,勾起侯爷对往昔的回忆,重新入了侯爷眼,杨真只觉被抢了风头,妒火中烧。小枇杷怕他误了正事,忙上前劝解, “杨大人,侯爷念旧,藏海姓名,倒有几分您年轻时的影子,您若为这事儿怄气,反倒叫人看了笑话。” 杨真闻言,神色稍缓,却仍冷哼一声, “侯爷欲重用新人,怕是早忘了杨某!” 小枇杷赔着笑,好说歹说,才把杨真劝得消了些气。
没承想,这边刚安抚好杨真,瞿蛟又撞上来。瞿蛟是侯爷身边最锋利的 “刀”,杀人不眨眼,府里下人见着他,腿肚子都发软。他身形高大,宽肩阔背,面容冷峻,目光像出鞘的刀,扫过来叫人发怵。 “你,跟我走。” 瞿蛟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小枇杷心里一紧, “瞿大人,奴还当值……” 瞿蛟却不管这些, “我与侯爷说一声便是。” 小枇杷急得差点跪下, “瞿大人,管家会扣奴月钱,奴凑不齐棋金……” 瞿蛟瞥她一眼,从衣襟里掏出个银袋子, “够了?” 小枇杷望着那沉甸甸的袋子,知道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跟着瞿蛟到了偏院,小枇杷才知道,他又想找人下棋解闷。瞿蛟嗜棋,府里敢陪他下的,只有杨真和褚怀朗。杨真心眼多,下棋时推推搡搡,瞿蛟赢不了;褚怀朗一心往上爬,没闲工夫陪他。上次瞿蛟喝醉,抓了小枇杷顶包,闹了场乌龙,如今他想下棋,第一个又想起小枇杷。
棋盘摆开,瞿蛟执黑,小枇杷执白。落子声里,小枇杷心里却乱糟糟的 —— 她想着侯府里这些人,藏海的神秘、杨真的妒火、瞿蛟的阴晴不定,还有二公子的荒唐、主母的算计…… 这平津侯府,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死死罩在里头,逃都逃不掉。
正出神间,瞿蛟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想什么?落子!” 小枇杷惊得手一抖,棋子歪歪扭扭落在棋盘上。瞿蛟扫她一眼,没说话,继续落子。这盘棋下得磕磕绊绊,小枇杷心不在焉,瞿蛟却罕见地没发脾气。末了,瞿蛟把银袋子往她怀里一塞, “下月接着下。” 小枇杷抱着袋子,喏喏应下,心里却明白,这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清净了。
日子流水般过,藏海在侯府渐渐站稳脚跟。他常借着各种由头,跟小枇杷搭话,有意无意探听侯府旧事。小枇杷起初防备,可架不住藏海温言细语,慢慢也说了些 —— 比如侯爷年轻时的征战故事,主母当年如何嫁入侯府,二公子小时候的调皮事儿…… 藏海听得认真,偶尔插几句,叫小枇杷觉得,他是真对这些感兴趣,而非存了别的心思。
可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这日,侯爷突然设宴,说是要犒劳幕僚。宴席上,藏海被推到前头,说了些奉承话,侯爷听得开怀,当众赏了他不少物件。杨真在旁,脸黑得能滴墨,借着敬酒,阴阳怪气地说:“藏海先生好本事,初来乍到,就得了侯爷青眼,杨某佩服。” 藏海忙起身赔笑, “杨大人是侯爷旧人,晚辈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往后还得多仰仗大人提携。” 杨真冷哼一声,没再说话,可那股子妒意,满座都瞧得明白。
宴席散后,小枇杷在廊下撞见瞿蛟。他喝了些酒,脚步踉跄,见着小枇杷,眼睛一亮, “走,下棋!” 小枇杷推脱不得,只能跟着去。刚到偏院,就听见里头传来争吵声 —— 是杨真和藏海。
“你个靠耍心眼上位的东西,也配在侯府立足?” 杨真的声音里满是怒火。
“杨大人,晚辈对侯爷一片忠心,对大人也敬重有加,不知哪里得罪了您?” 藏海的声音,委屈又无奈。
“少装蒜!侯爷如今对你另眼相看,你倒会攀附!” 杨真越说越气, “当年若不是我,你能进侯府?”
小枇杷听得一头雾水,正想悄悄离开,瞿蛟却大步流星走过去, “吵什么?扰了老子下棋兴致!” 杨真和藏海忙住了口,可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依旧叫人喘不过气。
从那之后,侯府里的气氛愈发诡异。杨真处处针对藏海,藏海却始终一副谦卑模样,对着杨真赔笑,叫旁人挑不出错处。小枇杷夹在中间,心里不安 —— 她总觉得,这平静底下,藏着更大的风浪。
果然,没过几日,侯爷突然发病,卧床不起。府里顿时乱成一锅粥,主母李氏忙着把控内宅,大少爷庄文礼盯着账房,二公子庄之行却不见了踪影,杨真和藏海,也各自忙碌,瞧着都有别的心思。
这日夜里,小枇杷在侯爷院外当值,远远瞧见个黑影,鬼鬼祟祟往侯爷书房去。她心里一紧,悄悄跟上去,却发现那人是藏海。藏海进了书房,半天没出来,小枇杷正犹豫要不要去禀告,就见藏海匆匆出来,神色慌张。她刚想躲,藏海却已瞧见她, “枇杷姑娘,别声张,我是奉侯爷密令,来取些东西。” 小枇杷将信将疑,可看着藏海的样子,又不好多问,只能点点头。
可转过天,侯爷病情突然加重,连话都说不出。主母李氏哭得昏天黑地,府里下人议论纷纷,都说侯爷怕是撑不过这一劫。小枇杷心里也慌,想着自己在侯府九年,侯爷虽暴戾,却也没亏待过她,如今见他这样,难免心酸。
就在众人以为侯爷要不行了时,藏海却带着个江湖郎中,闯进侯府。那郎中给侯爷扎了几针,开了剂药,没过几日,侯爷竟慢慢好转,能开口说话了。府里上下都惊了,藏海更是成了 “大功臣”,被侯爷赏了不少好处,杨真在旁,脸黑得像炭,却也没辙。
经此一事,藏海彻底得了侯爷信任,成了侯府红人。杨真却愈发沉默,偶尔撞见小枇杷,眼神里满是怨毒。小枇杷心里不安,总觉得杨真不会善罢甘休,可她一个小侍女,又能如何?只能小心当值,盼着日子太平些。
又过了段日子,侯府突然来了旨 —— 朝廷要派专人,彻查平津侯府账目。主母李氏慌了神,大少爷庄文礼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唯有藏海,在旁不慌不忙, “侯爷,这账目之事,卑职略懂,或许能帮上忙。” 侯爷望着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藏海整日泡在账房,查账、对账,忙得脚不沾地。小枇杷偶尔路过,见他眉头紧皱,像是遇到了难题。可没过几日,藏海却笑着对侯爷说,账目清楚,并无问题。朝廷派来的人查了几遍,也没找出差错,只能作罢。
经此一遭,藏海在侯府的地位,愈发稳固。杨真却在一日夜里,悄无声息地离了府,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小枇杷听人说,杨真临走前,去见过侯爷,两人说了些什么,没人听清,只知道杨真走时,神色落寞。
日子慢慢恢复平静,可小枇杷心里,总觉着缺了点什么。她时常想起杨真的怨毒眼神,想起藏海的神秘,想起瞿蛟的阴晴不定,想起二公子的荒唐…… 这平津侯府,就像个巨大的谜,她身处其中,却始终看不透。
这日,小枇杷在花园扫落叶,藏海突然走过来, “枇杷姑娘,多谢你这些日子的关照,我…… 要离府了。” 小枇杷愣住, “先生要走?” 藏海点点头, “侯爷已允我,去寻些自己想做的事儿。这侯府虽好,却不是我久留之地。” 小枇杷望着他,想起初遇时的情景,想起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心里竟有些不舍, “先生此去,一路保重。” 藏海笑笑, “若有缘,江湖再见。” 说罢,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侯府的朱漆大门后。
藏海走后,侯府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可小枇杷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依旧抱着扫帚,站在廊下,望着院角的灯笼,只是再想起那些人和事,心里多了些释然 —— 这平津侯府的暗流,或许永远不会停,但她,会守着自己的小日子,在这深宅里,继续走下去,看更多的风景,听更多的故事,直到有一天,也能走出这朱漆大门,去看看外面的江湖,瞧瞧藏海说的 “生动意趣” 究竟是何模样……